迎着孩子不解的目光,他讪讪一笑,知道对一个孩子讲语法是过于深奥的课题,眼前的孩子都未必懂几门外语,哪知道孩子只是定定看着他,浅黑色的瞳子里藏着说不出口的话。
“他们来了。”这句话里多少包含了求救的意味,这个罗马人很快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号角,还有一群人刻意收敛的、上山的步伐。
他们看到了大队的无甲却手持武器部落士兵,他们拿着有些磨锈的铁刀和短剑,用一块门板一样宽度和厚度的木块当成盾牌,数百人从另一侧的缓坡上慢慢登上这片山丘。
“这也是你们匈人,就是从你们部落出来的。”这个罗马人莫名地感到某种杀气,因而不明所以,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会打起来,这是常识,可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低级军官不明白为何同室操戈的时候会有一种打仗的劲头,这又不是争位战争,一个孩子按理来说威胁不到那些成年王子的地位。
“是三王子乌勒吉的部队,他是大王弟弟所生的孩子,不是你真正的兄长。”旁边看着自家孩子玩耍的蕞音焦急起来,“这位王子一向低调沉稳,欧斯瓦尔德,如果我们不动,也许是将自家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女人这次有些焦急,生怕再来一个表面不知进退的夯汉,就以最简单最暴力的方式铲除了问题所在:暴起伤人。往往匈人会提倡这类作风,一如冒顿单于杀死头曼..日耳曼人军事首领的更迭往往在军事民主之外还有一层血腥博弈,蕞音害怕她失去依靠,沦为奴隶,或者更凄惨一点儿,带着自家孩子在草原上流浪。
“可我能躲到哪儿去呢?蕞音奶娘?”孩子叹了口气,他近一个月来唯独在蕞音这儿、在阿杜海尔那儿学来一股沉沉的暮气。
“你的名字,你是埃提乌斯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阿提拉朝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马尔基尼,是东罗马的皇帝陛下马上要划分出来的斯拉夫人..虽然我的祖母可能是哥特人。”金发的汉子赶忙回答,他看到这孩子仿佛是死的,只有强烈的危机感才能叫这还没有他腿高的孩子焕发出一股蓬勃的生机。
这是从一具尸体上吹拂过的生气,这个感觉很奇异,他看到这个孩子伸手去取他毛驴的鞍辔上挂着的贵族佩剑,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
既然他真的是自家表弟的朋友,那么就应当在这里活下去。
孩子拄着可能有他至少一半高的短剑,走到坡顶,冲着那领头的几人,尤其是其中一个身披狐裘的男人,用稚嫩的声线高喊着:
“来人是我的三哥么?如果你认为是,就请和我说说话;如果你认为自己不是,就请把箭尽管射来!”
然而孩童的想法更理想化了,双方相距不过三五十步,彼此能看清对方的面孔,那个三哥乌勒吉是个异种匈人,眉眼细长、皮肤棕黑,油绿的眼睛里眼珠总是向下坠着,面对阿提拉的质问,他采取了掌握主动权的无赖式做法—命令队伍小步小步地以重重踏地的方式前进,不许队伍中任何一人对对方言语有任何回应。
匈人肩并肩手搭手,以并不整齐的步伐慢慢前进,此举吓哭了蕞音怀里的孩子,也给本就担惊受怕的柏柏尔女人带来沉重压力。
看到明明听到却不回应的态势,马尔基尼也随之起身,他高举罗马信使的鹰头短杖,以哥特语朝仅仅几十步外的匈人团队大吼:
“以耶和华的名义,匈人不能同室操戈!我这个外人正是为了罗马和北地蛮人的和平而来的,我不能...”他顿了顿,因为双方几乎面对面了,仅仅十步之外,那个披着狐裘戴着皮盔的狡猾首领扬起左手,有十数个人拉开猎弓,骨箭对准了这儿。“你们真的要在陛下的信物面前做这等龌龊事吗?”
当架势摆的足够,看到对方阵脚有些麻乱的时候,披着狐裘的乌勒吉才将绿色瞳孔往上提一提,而后蹲下来,看着自己的幼弟,以充满商量的语气将刀子拄在地上,
“哎呀,我最小的兄弟呀,长生天所示的预言之子,最近听说大王为了补偿你,选择将山南那一片奴隶们每日倾倒排泄物的地方分给你。你听三哥的话,那儿又是马尿又是寄生虫,跑马半日就能包圆了,还只有不到五十个帐篷愿意屯扎在那里,这样的恶谷,就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可以去的地方吗?”
这个戴着响尾蛇皮头巾的男人伸手一招,顿时有上百个汉子向他跪立:“哥哥愿意用一百当户跟你换那片土地,父王疼你,一定会封给你新的土地,但那一定是在你十岁的成人典礼上,不是现在!”
他双手拿着长柄砍刀,将刀柄递到阿提拉身前,“你能拿得动它吗?他有30汉斤(约合现7.5斤)正因为掺杂了铁锈和差劲的铜,还有细细的铁柄,她才有如此重量,我,乌勒吉!十七岁才能将她挥舞得如臂使指!”
阿提拉沉默地接过刀,在手中掂量几下,重量压在孩子摊开的掌心里,大杆刀竖起来有他两个人高,只是孩子怔怔地望着它,浑身都气势忽然就变了。
“王子小心!”衷心的侍卫拦在乌勒吉身旁,像是在戒备一头饿极的野兽。
没有人比此时的阿提拉更矮,也就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神情,和之前多次遇险一样,他的眼睛漆黑一片,浑身都气势由一个离群幼兽散发的好欺负的味道变成靠斗殴维护自己边界的食人凶兽。
轻微的啪嚓声从孩子的掌心中传来,马尔基尼以为是自己嚼碎了未曾去壳的鹰嘴豆,却只有离得近的乌勒吉看见了全貌。
那个低头研究着粗制滥造的武器的孩子仿佛满是疑惑和不解,就像刚刚学会捕食的野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是轻轻一掰,堪称重型武器的掺铜的粗铁大杆刀就这么断了,那裂口一点也不均匀..交错的铜皮像是未来得及反应,金属如树枝一般在力大无穷的人手里显露了某种丑态。
而那警觉的幼兽慢慢抬起头,像是在梦呓,那漆黑一片的眼睛是一片藏着未知恐怖的洞穴,让人望而生畏:
“既然乌勒吉你想要那块地方,那就拿去吧。我不要人手,他们都是你的好帮手,我要十个奴隶,五头牛和五只羊就够了,蕞音奶娘的孩子需要羊马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