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提乌斯管不了那么多,他早早地出来作为人质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经历地越多,越发觉得那本抄写在羊皮纸上的《理想国》是个有趣的大人童话书,是许愿者贯彻千年的空中楼阁。地上没有一样砖瓦坯墙可以用来建设她..神呢?典籍中的神不是命令使徒们摧毁了巴别塔么?那些千年前的法老们修建的三尖锥陵寝无数,也没有一个法老如今在天国享福。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下来..马尔基尼,我知道你怪我作出冲动的选择,军官家的儿子,不该这样被情绪支配头脑。”
“可是哥哥,你没有遇到那个值得你一生知交的朋友么?”相比和阿提拉在一起时候的温和与沉默,和自家表哥在一块的时候,日耳曼混血的罗马人反倒出乎意料地有些激动。
如果那朵花就在你想要的时候盛开,他的芬芳透过人世的浮灰,浸透肺腑..任何一个人都会扑上去疯狂迷恋和追求,至于后面的追悔和伤痛,那是爱过痛过之后的事情了,懂得修辞的六岁孩子说不出多么文艺的话,但他叛逆地拒绝了兄长的要求。
何况马尔基尼只是他的远亲,未来也许会入赘他们家..谁要完全听大人的话呢,何况就算放开限制,这个兄长也不见得如他誓言所许诺的那般,在四十岁之前进入元老院。
“马尔基尼,你能兑现你的誓言么?”坐在兄长背后的孩子幽幽地问,他突然觉得兄长的脊背不是那么挺拔、身姿不是那么伟岸了,父亲当了半辈子的骑兵长官,到头来还是只能指挥三五千人的游骑兵..这些和蛮子学来的游弋骑兵在罗马只能算一种别业——没有重装步兵值钱的廉价炮灰。
想到家族的现实,马尔基尼在弟弟的质问下陷入沉默。他即将入赘的家族算不得什么豪门..但他自己呢?马尔基尼的父亲不过当过一阵子护民官,从永恒之城陷落以来,街上的地痞和无业者流氓挤满了帝国核心的每个区域,马尔基尼要重振家声,只能和这样的军事贵族合作。
起码埃提乌斯他们家出得起一个男人在二十岁之前游学、狩猎、进入Ludasi学习文法,免费教他学习一个骑兵百人队如何御下的技术。
埃提乌斯..这个世上的人始终被利益的链条栓死了啊..你和那个匈人孩子的友谊..只是因为你们都还小,你在长辈们严格的督促中被迫成为小大人,压根没有学会爱与冷眼看人..是你们身上共同的被遗弃感让你们走在一起。
埃提乌斯,你不明白,是因为你是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但愿那个时候,你已经成了你心目中的将军,理性的头脑主宰了战斗艺术所包含的生活的一切。
马尔基尼决定把这些话藏在心里,写在埃及莎草纸的文书上,等到若干年后,寄给长大成人的弟弟,告诉他家族才是人生的一切。罗马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台词,因为从第一个奥古斯都开始,王朝已经更迭了无数代,没有一家一姓可以在这个千年的帝国长久霸占那个看似永恒的位置。
那匹马远远地离开了,踩在浅草上倒伏的蹄印还没来得及化开,阿提拉怔怔地望着那一骑两人离开的方向,恍惚间想起自己还没有跟那个并肩奋战的好朋友告别。
“世子没事吧?”藏青色满是灰尘的萨满祭祀袍映入眼帘,那个丑陋的男人在自己身上东摸西摸,用捉急的态度表达关心。
不儿罕合勒敦,族里除了蕞音以外,第二个会对自己表达关心的人,或许阿杜海尔愿意接待他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但阿杜海尔只是喜欢小孩子,那个丧子的老人非常渴望有一个自己抚养的儿子;而蕞音是切切实实希望自己活着的人,因为只有他活着,柏柏尔女人才能颐指气使地对待那些女奴,才能将羊奶喂给自家孩子。
那么眼前的不尔罕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身上因为打斗而扯烂的狼皮夹袄取下来,仔细地检查他身上有无伤口。
“世子...下次可不要这么拼命了。”鲶鱼脸的汉子又凑在耳边小声说,“毕竟是右谷蠡王的事情,后面的我也看到了,那个罗马来的小子一声喊,你就过去了。那边汉人说的那句话叫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何况那些来的客人遇险,自然是大家的事情。”
“大家的事情?”孩子低低地重复,不是有所感触,而是单单觉得这句话刺耳。
“是啊,是大人的事情。”只有左右没人的时候,不儿罕合勒敦才敢像大人看孩子那样,拍拍他的脑袋。“这是一支队伍和另一支队伍的对抗,谁能在战场上真的以一当百呢?以前的胜利,不过是大家打出了士气,一伙人追着另一伙人跑,传到后来,就变成了事实。”
不尔罕越说越远,但看着阿提拉呆呆思索的样子,便以为引开了孩子的注意力,“不要再冒险了,世子。一旦对方超过一个人,就要通知大家,这是一场战争,战争,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那要千千万万个人流血才能解决。”
“可我不想叫这么多人为我流血..也不想叫埃提乌斯死了。”经过这么一打岔,大概阿提拉也明白过来,是自己冲动地跑出去去救埃提乌斯的行为招致了危险..“可有时候,我一旦这样想了,也许就来不及了。”
孩子有些愣愣地说。
不儿罕合勒敦那张丑脸上露出笑容,他将孩子的狼皮毡帽放在手里,按抚平稳、重新为他戴好。
“以后,随你的心去做吧。”这个中年的瘦弱男人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族里的瘦弱男子一旦不堪为士伍,就要沦为男奴。不儿罕合勒敦已经是天生地养的幸运儿了,他学会了萨满那套繁杂的舞蹈还有草药辨识和占卜吉凶的套路..却总也不能提刀跨马,迎向惨烈的战场了。
这大概是一个渴望不凡人生的汉子一样最大的遗憾了。
“希望有一天,世子可以对任何人说:那些初衷,永远不会改变..就像你去救罗马来的那个孩子一样,你觉得应该去,也就去了,无牵无挂..提刀上马..曾经驰骋草原的首领不就是这样么?可要是成为单于,可就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