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未必有一万人。”足可浑王不耐烦地打断同僚,他看向左谷蠡王,“蒙杜克大王,还是老意见,我不认为西面的日耳曼人不对我们动武并非他们愿意与我们为友,而是在开阔地带那些慢吞吞的两腿跑的禽兽们根本跟不上我们环形骑射阵,他们也不像罗马人那样有着成熟的甲胄..骨箭足以破开他们瘦弱的皮囊。”
这个老妇人一样的鲜卑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像是在说一则寓言或者恐怖故事:“但如果大王你纠合兵力南下,主力都离开的时候,就一定是他们动武的时候!他们有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不像我们东面的阿瓦尔人,如今只有两个大点的部落了。我们唯一的敌人就在西面,而我们的粮仓在北面,希腊人阿杜海尔叫我们的战士丰衣足食,我们上马提刀,烧光那些森林,把那些日耳曼少女抢过来,扩大我们匈人的奴隶军团。”
当左谷蠡王的左右手高谈阔论的时候,木石之心的孩子正在发呆,他望着那已经模糊了线条的古老地图,怔怔出神。
那些似是而非的标记,那些扭曲如泥鳅的字母,在孩子眼里仿佛都活了过来。它们变换、重组,以别样的丑陋方式贡献它们活色生香的舞蹈。那些只有形体而无灵魂的舞女,那些抽搐的尸体正在向着呆滞的孩子招手。
这是长生天的反面,而梦里的老者这回没有出来救他。不一会儿,阿提拉觉得自己的灵魂将要脱离这具还未长大就开始衰朽的身体,他要以自己无声的方式和眼下令他痛心的世界做一个默默的告别。
香炉浮现的烟气变成了一头头叫孩子认不出的恶兽,在那些狰狞的兽背上,阿提拉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脸,有叫他梦里也害怕的乌骨都汗和它那几个野蛮兄弟的老脸,还有颛渠阅南,这个粗暴的兄长像那日一样,挥舞着佩刀,愤怒地像个婆罗门教里信奉的黑天,还有左谷蠡王蒙杜克的,他和一群执刑官站在一起,那些手拿鞭子的行刑人们围绕着他跳着扭曲怪异的舞蹈....
这些鬼魔们包围着他,从滚滚烟霞里透出不凝实的身子来,冲孩子扮着可怕的鬼脸,他们把脖子卸下来,将脑袋提在手里,互相抛接着皮球。
一块木简,不轻不重地落在孩子的身旁,将阿提拉吓得打了一个冷颤。烟霞里怪物就在一阵模糊中消失不见了,一股极轻极细的声音丝丝入耳。
阿提拉懵然抬头,看着一个扎着灰白辫发的老人颤巍巍地站在身前,他和不尔罕一样,穿着藏青色的长袍,平时赤脚穿着草鞋,只有出去的时候才会换上熊皮的马靴。
这样打扮的人只有一类:部落里的萨满。
但老人左衽下方,有女工精细刺绣的红色猎马,有这个印记的萨满一个匈人大部落里只能有一位,不儿罕合勒敦时常提起的老师、部落里的大萨满:真正的挛鞮氏的后裔。
“你向长生天祈祷的时间过长了。”老人平淡地揭过这一节,也把那些恶意的视线挡在身后。
他伸出满是皲裂的双手,提起了孩子,将他慢慢抱着,一旁凑过来的女奴连忙以行动表示愿意接手,可老人不加理会,以眼神示意两个女奴搀着他,一起走向上首。
阿提拉这才看到原来自打他进入帐篷,这个老人一直都在,只是他端坐在两座香炉后面那张满是羊绒和驱虫熏草的软塌上,周围以细密的罗马轻绒帘遮盖,外人看不清里头的人影。
老人一路将孩子抱到塌上才放手,他回头躬了躬僵硬到快要不能扭动的身子:“大王,我的祈祷看来是有用的,长生天刚才叫回阿提拉的灵魂。但我怕他在我们看不到的世界里留恋太久,忘了回来的路..所以自作主张。”
“长生天教会了他战阵攻伐的艺术了么?”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身为长子的庭木越哩还是蒙杜克的左膀右臂,都选择了默声。
“长生天把嗜血的天赋早就交给了他,现在,不过是极其一个孩子对沙场的兴趣。大王,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如果放在几千人的军中,说什么也是不能让人心服的。”
老人和蒙杜克的聊天更像是兄弟或者朋友,但所有知道渠闾氏血脉的人都知道:身为挛鞮氏单于血脉的大萨满,早在蒙杜克继位之前就已经站在这个位置上了,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在这般恶劣的气候中绝对说得上长寿了,但大萨满一向不多话,尤其是军议的时候。
但今天,老人站出来希望蒙杜克放过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几乎是在暗地里对左谷蠡王的决定提出了质疑。
当阿提拉被女奴们扶着来到外头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闷沉的下午,寒风扑簌簌地打在脸上,不儿罕合勒敦在远处眼巴巴地望着,甚至刚刚投诚不知真假的呼少晏也派了人迎接出帐的世子,那是个十七岁的青年...在草原上,这是能结婚的年纪了。
“世子。”他手把手接过几乎站不稳的阿提拉,孩子看上去安然无恙,只是脸色冷得可怕。他瑟缩着,在寒风里发抖,却执拗地伸出小小的手掌,像是要把蓝天碧野,都死死抓握在手心里。
克鲁伊塞只看到孩子忧郁而悲伤的面容,他找到了死亡,却找不到这股怨气的源头。
后头的不尔罕小心地避开守卫,向孩子问着,却浑然忘了,眼前这位克鲁伊塞,也是侍卫长阿米尔的儿子:“大王大概又叫你参与听不懂的会议了吧?大王到底怎么想的呢?想要这个孩子明白什么是匈人的目标,什么是军事和政治...可偏偏事先什么也不教,他期望什么呢?”
“期望真的有长生天送了你一个天生的王者?难道聪明的大王也会信白日梦?”
不尔罕嘀咕几句,看着木愣愣好似要把哀痛全都憋回去的孩子,咬牙承诺着:“以后,我来教你那些大人是怎样耍心眼的,世子,不求你真的弄明白,但一定要记着,记着将来有一天,狠狠地报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