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春天是阿提拉眼里最明媚的季节了。草原的妇女皮糙而肤黄,只有那些王者的掌上明珠有着被清水洗涤后的嫩白肌肤。
尤其是和极地地带的蛮子混血的姑娘。
上次水合色的姑娘又来了,又长了一岁的女孩是右谷蠡王的三女儿,这次带着一脸不高兴,因为东面的青旗如今和哥特人也开始打仗了,当大约七万匈人压到前线的时候,东哥特王终于倾巢而出,联合柏柏尔人,在东南的林地摆下阵势。
南方那个伟大的帝国如今只能左右逢源。明明东罗马拥有二十万以上的机动部队,却一跨过边境,就一触即溃。
那个不开心的姑娘还带了她姐姐来,右谷蠡王的二女儿像一块温和的碧玉,面冷而娇柔。一块翠色的玉盘挂在额顶,随着她走动轻轻地摇曳。
让阿提拉想起冬青树的枝干,那些并不粗壮的树木在冬天也是这样挥舞着有力的臂膀,在阿提拉跟着不尔罕四处走动、跟着呼少晏练箭的时候调皮地撒下雪片来。
扑落一头一脸,微微的寒意落入衣领子里,钻得人心痒。
埃提乌斯这次不知为什么没有来,上回那个替弟弟写信的罗马骑士马尔基尼也不见了踪迹,这回右谷蠡王的两个女儿是上门拜会,也是一场责难。
右谷蠡王愿意把三个女儿都嫁过来,只求蒙杜克将北方牧场收获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到前线,支持他们和东哥特人的战争。
那个看起来已经有十四五岁的姑娘站在阿杜海尔面前,以一个小大人的身份指责这位老人:
“听说北方部落一年的收成比之前多了几倍。怎么就不愿意援助一下东边的匈人兄弟?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那姑娘长得水灵,骂人却难听,他那大一岁的兄长、右谷蠡王地次子这次也来了,铁青着脸、穿着扎甲、门神也似的杵在一边,手按在刀柄上,一句话也不说。
老人阿杜海尔看了眼显摆夸能的姑娘,当耳边的语气越来越尖锐那些话越来越难听,有些将这个希腊人祖宗都骂进去的时候。老人挥一挥海靛蓝的希腊长袍,将问题反丢回去:
“你知道一个几乎不能骑马多了老人没有心思没有精力和一个小姑娘生气,但我猜,你方才这些话,一定不会放在我家大王跟前说。如果你真的有这勇气,也许大王会另眼相看,会让颛渠阅南那个大咧咧的儿子与你结成好事。”
姑娘果然放缓了语气,“那么我的长姐什么时候能被你们找回来。她是在你们地盘上丢的,几千个强盗就能掳走蒙杜克大王的儿媳!”
这件事无可抵赖,但阿杜海尔这个只管粮食的人可以把问题原样丢回去:“如果你要责问出兵事宜,那么过去一个冬天,战士们执勤都能冻掉手指,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可能出战;如果你想向那些护卫不周的卫士们讨个说法,那些卫士恰恰是你们青旗的人;至于你要质问黑旗的匈人有无勇敢和血性,你只管朝营地里走一遭,把对我说的话都对那些上马提刀的人说说,看看他们会怎么回应你。”
“我猜没有一个汉子敢提刀砍向我,也没有一个汉子敢偷偷拿弓箭瞄准我。”
“那或许是因为我们黑旗令行禁止,王命是从。”阿杜海尔将话题再度推回去,“在我这儿讨到再多承诺也没有用,冬季向阳的小麦我们的确有栽种,但除了大王的命令,一粒籽也不许随意流通出去。我们甚至找南边偶尔来的商人兑换了罗马钱币,但除了大王的命令,那些赛斯特斯铜币都被好好的留着,一枚也不许熔铸落后的铜武器。”
不巧的是,阿提拉今天一早也在这儿。蕞音总是有求于他,这回那个柏柏尔女人希望自家儿子能喝上燕麦粥,而粮食库房的钥匙,只有阿杜海尔这儿有。
偶尔少一两斤(汉市斤)麦粒,蒙杜克根本不会过问,没有人学过计数,这儿的库存根本是一笔烂账,只有阿杜海尔教了身边几个希腊来的奴隶..那几个希望摆脱奴隶地位的人才勉强学会了如何计件。
那个女人看着满箱的储粮,将那蛇一样的眼睛一转,就来到静静观察这儿的阿提拉身上。
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类孤独的特质,浅黑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这儿,深邃地仿佛在思索;但旁人仔细盯着这孩童混血的面容,又觉得这个木楞的孩子不过是在发呆。
五岁的孩子,语言能力真的足够和成年人对话了么?
“小傻子,你是还没长齐牙么?来,把舌头伸出来看看。”眼睛像蛇的女人比自家妹妹更开放更无礼,上一次阿提拉见过的水合色袍子的女孩这次躲在姐姐身后,当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哪怕随行的人员,也没有一个敢随便出声的。
阿杜海尔以眼神示意阿提拉不要开腔,哪怕一个冬天孩子恶补了不少外族的语言。可年幼的孩子终究脑筋是转的没有大人快的,草原上十四五岁是可以出嫁的年纪,眼睛像蛇的女孩又是右谷蠡王的女儿,就算欺负了她,只要不算过分,蒙杜克不至于为这点小事为孩子强出头。
如果阿提拉挨了打,就像前几次一样,还是白挨。
“原来真的是个小傻子,你上回跟我没说错。那个罗马来的小大人,就是会挑人,找了一个傻子说话,可不就显得自己聪明优越么?”说着说着女人就要上手,去摸一摸这个还不到自己兇口高的孩子的小脑袋,如果可能,还可以先摸一摸孩子的脸,像大猫一样将对方摸开心了,再恶劣地一脚踢开。
不过阿提拉躲开了抚摸,这个孤僻的孩子天生排斥陌生人的亲近。这个漂亮女人的手让他想起了曾经乌骨都汗对他肆意动手动脚的兄弟们,想起了突然闯进大帐的颛渠阅南,这些凶狠的人脸一时间齐齐涌上心头,占据了孩子全部精神。
他没有说“我不是傻子”,虽然有些反驳的话很容易从孩童身上脱口而出,但向来沉默的阿提拉还是忍住了怒火。
他记起了不尔罕交代的话:凡欲处高位者,喜怒不形于色,其欲他人莫知。
“小傻子,你叫什么名字?不会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吧?我家父王那儿需要几个翻译官,那个罗马小孩子就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虽然是个傻子,但能和小大人聊到一块,想必也是懂点别家语言的吧?”
成熟的姑娘自顾自地长叹一声,用自我意识取代了别人的回答:“我看就你了,正好一个闷葫芦不会在路上添堵,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大王的幼子!右谷蠡王家的女儿未免太放肆!这儿是北方部落,没有人是你的奴隶!”
很难想象这话里都带着锋锐之音的言辞居然是从不儿罕合勒敦这个在战场上怯阵的人口中说出,身穿藏青色萨满袍的鲶鱼脸男人简直像是阿提拉的贴身侍卫,这个手无寸铁的男人说话铿锵有力,连右谷蠡王的三女儿、水合色裙子的姑娘都被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