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孩子一点点被迫变成“众人之长”的模样,呼少晏像曾经照顾埃提乌斯的马尔基尼一样,轻轻摇了摇头。
“大概是胜利来得如此轻易,才会感觉不真实。我之前预想了这位叫我梦里也恐惧的大人物会如何策划反扑、拼死一搏,却没想到临了他还不知道是谁想要他去死..想要他命的人太多,让这个执迷的人反应不过来了吗?”
大仇得报的人笑笑:“可现在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去要回曾经的妻女了,现在我的女儿最多十一岁,草原上一般十五六就有了孩子..他们已经是左谷蠡王长子的人了,无论是否符合匈人的习惯法。”
没有哽咽,只有轻松的释然。流浪的匈人能有什么家庭观念呢?曾经的他们不也是抛妻弃子,一路向西流浪,旧的去了就换来新的,一路苟合,生下许许多多混血儿,所谓纯种的匈奴,不过是保留原来的姓氏、还有部分坚守的传统习俗罢了。
“不去看看他们么?”不尔罕也坐了下来,坐在草地上,回望了一眼马背上毫无情绪、只是看着那些在利益面前表现地过分亢奋和喜悦的奴隶,看着那些拿到许诺的牧民们。
明明是左谷蠡王事后一席话就能收回的承诺啊..世子的话,只能代表他自己而已。到时候,这些人的怨恨稍加引导,又能集中在蒙杜克大王身上。呼少晏再度笑笑:
“大概世子还在发懵吧?这就是世上可笑可憎的人心,为了自身利益会赴汤蹈火,和看到干肉的猎犬并无区别,如果我再叫一个假扮蒙杜克大王派来的信使过来,谎称大王驳回了世子的任命,这些人恐怕会试着裹挟咱们出去自立门户吧?”
“但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有多能打!”不尔罕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是啊,这些奴隶遇到能上马能环形骑射的匈人便一哄而散了,在平地上遇到我们的日耳曼人也是如此。只有波斯人的骑兵敢正面向我们进攻,向我们掷矛..现在,我们也学会了这项手艺,缺的却是冶铁。看着罗马军团人人铁器铁甲,豢养着三十万职业军人,草原上密林里海对岸的部落哪个不羡慕呢?”
呼少晏慢慢地躺下,叫马背上的士兵也松懈下来,不要去管那帮暂时不会闹事的奴隶的事情。士兵也是牧民,哪怕呼少晏手下各个身着皮甲..但大王不也是从帐篷中出生、从狩猎中长大的么?
“现在我们没有什么要说要做的了,唯一考虑的,不过是克鲁伊塞那儿。那个叛逆的孩子一定说服他的父亲。”
不尔罕也学着他躺下,将麻杆似的身体慢慢放松:“你就那么不相信那个半大的孩子?”
“草原上只有过了二十三岁才有晋升千人长的资格,要么就是无可争议的大功。他还远着呢!光会厮杀不过是一勇之夫,咱们的大王近来更渴求阿杜海尔那样的人。有了他,咱们比往年靠天收多了三四倍的粮食..世子这次要打个大胜仗回去,即便大儿子死了,大王也说不出什么话。”
不尔罕笑起来地时候尤其丑陋,但呼少晏转脸看过去的时候,居然头一次觉得这个清醒的萨满有些和蔼可亲起来。这个同样懂得三四门语言的萨满是个精细人,他们一同仰卧在刚下过雨的湿润草地上,让陈旧的不知被多少次呼唤到天上的雨水顺着草叶浇灌到脸上身上。
相比他们的放松,呼少晏偏头就看到孩子依旧端坐在马背上,严肃地接受着部落牧民的朝拜,在他的麾下,已经不再有本部落的奴隶,未来只会有战俘是真正低人一等的,其余的,不过是下民。
这些下民们聚集在一起,为马上威严矮小的孩子献上颂赞和欢呼。其实不只是孩子,那些口齿不清的家伙们吼出来的话大人们也听不懂这些人究竟说了什么,在人群中的人往往只需要感受到些许欢呼热闹的气氛,跟着众人一起作出一样的姿势来,就能不被排斥、获得几分臭味相投的认同来。
阿提拉在马上不言不语,因为孩子刚刚把嗓子喊得有点难受,他现在想说什么话,都叫后方几个骑手听在耳里,再在军人之中传播开来,最后大家一齐喊出来。他用着尽可能简单的语法..因为不尔罕说过:
这些奴隶们也许还没有世子你三岁的时候聪明呢!他们连自家人说话也经常干听不懂,要像原始人那样喊叫才能激发他们头脑中亢奋的因素,尽量叫他们为你欢呼,你需要一直胜利下去,带着这些消耗品,就能征服整块草原。
孩子或许真的听进去了,他或许正在这么做着,他把几个短短字词组合成一块,不时叫身后的士兵们齐声喊出来。等到眼前欢呼声渐渐止息,他就宣布大家可以“永久”获得这片寒冷的冻土,可以世代相传..除了天灾和罪过可以把他们到手的利益夺走,除此之外,哪怕是大王,也不能随意没收一个部落民的土地。
孩子在这些话里夹杂了个人情感,他想到了蒙杜克那张脸,那个该是父亲的人脸。从出生以来,阿提拉迄今为止只见过父亲一次,蒙杜克偏偏说是第二次..谁会记得不会说话的襁褓时期的事情呢?他们父子从未单独相处从未私下交流,而根据不儿罕合勒敦带回来的话。
蒙杜克只是把他看成比兄弟们更锋利的钢刀,不担心他折断、更不担心他会遇到砍不断的对手。
“该是去北方接管讨伐队伍的时候了吧?”呼少晏一愣,就见世子在他身边立着,那双孩提时代未曾褪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松弛感,满满是完成一个个任务的紧迫。
是啊,如果这一仗不能打得漂漂亮亮,回去以后蒙杜克大王还是会责罚他们,谁叫那个有用的长子死了、剩下的是个需要慢慢成长的孩子呢?草原物资匮乏,左谷蠡王等不到也不愿等到那个时候,他恨不得每一个匈人一生下来就会开弓射箭,不用奶水用马尿就可以迅速喂养长大。
“我们胜了,阿爸只会象征性地责罚我们,我们一定要把阿米尔叔叔争取过来,因为他是父王的亲信,父王的儿子死了,那些说不出来的情绪一定会先叫那个人把注意力都放在最信任的人身上。”
阿提拉用混杂的语言说出如上令人心惊的话,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之前就开谋算一头老狼的情感了。不尔罕还注意到,自从那日世子从王帐回来,见到传说中的父亲之后,一直紧紧握着拳头,现在,提到左谷蠡王和二王子的时候,孩子还是会下意识地握拳。
将憎恨写入心里的人,大约一直烧着旺盛的火,它们不是煤炭,没有灰黑的面容和难闻的臭气,只是已经把自己悄悄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