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葸的蕞音默默带着自家孩子退后,在一步步后退的时候,这位实际上是语言教师的奶娘始终盯着孩子的眼睛,当她在那双浅黑色的瞳子里看不到任何感情的时候,这个柏柏尔女人终于意识到这个在流血之地慢慢成长的小树终吐出了难看的新芽来,没有人再能随意左右他支配他了..除了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左右部落一切左谷蠡王。
眼看着柏柏尔女人带着她自己的孩子没入帐篷,孩子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对战士们吩咐:
“他不是我的弟弟,也不是什么贵人。”
孩子学着大人,只说了半截话,但台词中另外一层意思已经被聪明人很快捕捉:那个随意发疯的孩子是不受庇护的,如果它再朝大家锅里丢石子,谁都可以冲它拔刀。
就像驱赶闻着肉腥味过来的野狗。
当孩子走出仆人营地的时候,阿杜海尔就站在湿泥与草径的交错处,将蔗蓝色的长袍批了希腊式的坎肩、内垫又是罗马人的紧袖上衣,似有所待。
“阿杜海尔先生是在等我吗?”孩子用着尚不是流利的罗马语交流,在共和国时代和如今帝国时代的罗马语有着不小分别..帝位上的家族换了许多茬,那些宫廷贵人们的教师、那些晋身学校的教学者们投其所好,将原本的拉丁系语言换成了充满泛地中海风情的、更复杂的罗马腔调。
“我来等将要夺取单于之位的王者。”老人上来就用了严肃的腔调,但孩子的目光在老人脸上逡巡一会,却未能看到半点波澜。
忽然,老人的手颤巍巍地抬起,从容地指向远山,那儿什么都没有,北地的荒山都是无人开垦的丘陵,据说海的那一边有许多常人不得见的险峰。
老人或许指的就是那片险峰,或许指只是蓝天之下每一片田野。这个从南边来的希腊人看着他:“北边是荒芜的宝库,那儿寒冷,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常住..可奴隶们得到了土地,牧民们分到了稀缺的牧场,就以为是主人家天大的赐予。”
“大王所要的奥吉托古的人头就挂在这片长林里,等着你来攫取。”
老人缓缓放下手:“这一条路可无法容忍出现迟疑的人,无论他是个孩子还是老练的政客,是上天诅咒的人还是真的长生天的使者。神王宙斯不会体恤一个人类..你已经做了杀死兄长、迈向通往君王之路的第一步,但这条独行道可不许你回头。”
“这是一道禁忌之门,是赫菲斯托斯手中捏造的少女潘多拉,她珍藏着万神殿里一切对准人间的污秽,宙斯就是凭借它轻易终结了白银年代。黑暗就在目前,罗马不过是个跪下来流血的巨人,它浑身都是伤口,黑发的拉丁人已经从烟雾笼罩的神秘不列颠半岛撤离,各族都在寻找新的代理人。”
老人目光悲悯,从远方收回,孩子看到这个希腊人的蓝眼睛里满满都是自己矮小的身影,老人身高七尺,是标准的希腊半岛的身高,看到年过六十的阿杜海尔,任一个匈人都不得承认草原民族人种的矮小,他们平均还不到六尺,连测量用的汉尺都是磨制的大理石打造的,在北方拿在手心里,就和镔铁一样薄凉。
“你踏入这片血腥厮杀场还太早了。”老人手指向天空,像秘仪中无数的神秘教派信徒一样,他的眼光落在厚重历史的无垠深处。
“没有人能始终胜利,无论是长生天还是宙斯,又或者是被罗马自己抛弃的朱庇特,没有人能够永远坐稳王位..没有一个幼主能够把位置坐的安稳,你没有亲人,也没有真正的朋友。正如苏格拉底所说:这样的人生永远不完整。”
老人走了过来,似要拍着孩子的肩膀,却又觉得眼前的孩子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他不忍再去给这个小小年纪就要和那些虎狼兄弟拼死搏杀的孩子增加负担。老人让出了身位,望向莽莽苍苍的丛林,顺着他的目光,孩子也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儿,孩子的目光总是容易被那些坚定的人有意识地牵引,他看到了林木之中渐渐有人影游动。
“那些孤魂就是徘徊在此的北方日耳曼人,他们比纯正的罗马人还要多的多,他们有数千万、有数数千万,但他们永远不成气候!因为他们像匈人一样,哪怕握紧拳头,十个指头也会互相打结,因为他们太长也太不听话,每个匈人都希望自己成为头人成为贵人,去支配别人、踩在别人后背上登上自己的马车。”
“战车御座上的如今不是将军,而是享受的贵人。我在罗马那儿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在堕落腐败的西哥特人那儿也见到许多,但东哥特王则和匈人相同,保持着自己原有的底色...”阿杜海尔再度叹息着,他将肩上佩戴的假花安置在孩子的袖口,那假话是罗马布精剪而后缝制的,是老伴去世之前送给丈夫的最后一件礼物。
这也许代表着真正的重视或者投靠,而刚才不远处灌木丛中透出的朦胧身影也并非幻视,那些是阿米尔麾下的精锐斥候。他们看到阿杜海尔的动作后才站了出来,递上几片厚实的叶子,上面有阿米尔简单的手书。
阿提拉不曾想到那个教会自己如何劈砍如何站桩如何走战争步伐的高大男人居然识字,还会写本民族的语言..那些繁琐的鲜卑或者契丹文字像一颗颗乱爬的蝌蚪,阿提拉只认得一些,聚在一起,就不明白其中意思了。
他至少要花上一个罗马时才能慢慢解读这些符号文字..它们从东方而来,既是符号、又是象形字符。关键还带着阿米尔本人这个手上都是老茧的战士个人潦草的书写习惯。
“第一片叶子是我们将军的家书。”来人小心翼翼地说道,平静的阿提拉看起来威严如罗马人雕刻在广场上的石像,有如神一般平静的目光,凝聚而森严。没有人知道为何这样成熟的视线会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族人们畏惧着他,这样,一个矮小孩子天生缺失的威严成分正在慢慢被填补。
“第二页是将军给世子的信。”来人这样称呼着阿米尔,“将军”,在匈人营地里貌似是一个很久远的词汇。只有四个大王向外征战的时候才会临时把几千上万人拨付给一个信得过的人,叫他率领这支队伍,去为主君带回一场不大的胜利。
阿提拉小心地分拨着这些厚实的叶片,它们呈五边形,有着怪异的几何审美,开角并不尖锐,边缘有细细的绒毛,是寒带的叶片。
“他没有什么吩咐你们要带的话么?”孩子试图把自己代入上位者,这样问话。
“我们不知道,大约阿米尔将军唯一说的就只有..我们必须拿下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