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骄惰的将士就这样在高举旗帜的世子面前打马走过。真正的士卒根本不会买阿提拉的账,这些人是阿米尔带来的王帐周围的士卒,最外围的士卒。
是一般牧民羡慕的“精锐”,也是真正精锐眼里的“炮灰”。他们身着粗制滥造的扎甲,这种工艺延自一千年前的诸侯国的工艺,这些周人的工艺传到北戎再传到中山和娄烦,最后才是匈奴。
但匈奴一开始并不需要扎甲,掳掠来的工匠少之又少,他们只能制作皮革..但在一千年后的今天,那些来自康居的匠人却复现了这套繁杂而无用的工艺,这些早期的扎甲防御力并不比皮甲高,工艺甚至更繁琐,唯一在这儿的好处是:
寒带不用起炉子,可以冷锻,可以废物利用,把那些掺杂了严重锈迹的金属打磨成甲片,用随处可见的寒带落叶藤连缀成甲,还打制了像模像样的头盔..后世炮弹型的钝感尖顶盔尖上插着三支乌鸦黑羽,这就是先秦时期兵车甲士的泛用装扮。
匈人复刻了这些老旧扎甲的样子,用来装点自己的门面。左谷蠡王麾下有一千左右的这样的“甲兵”,这些老旧的布满锈迹的扎甲松松垮垮,箭矢可以透过缝隙轻易扎伤甲的主人;大概挡得住无力锈刀的一次劈砍,而对穿刺更是无力抵御....但就是这么一群不被重视的对象,他们身上多了片甲叶,就要反骑在驴子或者骡子上,鄙视起草原的世子、游牧政权的主人家来。
眼看着高举大旗的世子被故意无视,心急的克鲁伊塞拿出了投矛,准备以呼喝和动作给这些胆敢藐视左谷蠡王幼子的骄横士卒们一个教训。
但阿提拉拉住了八尺男儿的衣袖,孩子转脸,用严肃的目光看着他,同时轻轻摇头。
只是孩子说的话与此情此景大约是绝不相干的,“要是埃提乌斯在这儿就好了,人们相处的日子总是很短。埃提乌斯生长在南方,虽然他母亲是日耳曼人,但他一定不曾见过如此美景..我们总是看雪,于是雪在我们眼里也显得不好看了,但雪对埃提乌斯来说总是新鲜的,他只能见到阿尔卑斯..那片雪地北门还有蛮人,可我们这儿,没有人会打搅他。”
克鲁伊塞听得纠结不已,心想世子还是孩童心性,这样年纪的孩子,认得字就已经是不错了,更遑论还会几门语言,知道由南到北有多少个国家,会谈论彼此家园的未来...可这已经够了,纷繁的知识早已把两个模仿大人的孩子一块块填满,除此之外,那些孩童般轻易许下的诺言,真的能当真么?
草原上的好兄弟不还是最后走向可悲的反面..哪一个结亲的眷属不在命运的涡流之中反目成仇?包括他克鲁伊塞的父族和母族,他不怨阿米尔,因为高加索来的母亲和她的家人已经抛弃了这个家..而父亲阿米尔也对重新组建帐篷(家庭)毫无抵触,草原上不是一贯如此么?
利和则来,不利则去。
克鲁伊塞只恨自己当初被生下来,最后那次投矛夺冠算什么呢?对荒唐人生的一次告别仪式?还是对泡沫般幻景的一次残酷终结?
“那些做不得真的,世子。匈人只能依靠匈人自己,当我们自己都靠不住的时候,就只有信赖我们身上的伙伴。”他扶正有些歪斜的腰刀和背后的短投矛,拉回了阿提拉无意义的遥想。
“大家团结在一起不可以么?如果北方各部落在一起,日耳曼人造屋子和攻城车,高加索人造篱笆、康居和羯族人收割羊毛、萨尔马特人红切烹调、鲜卑人打造甲具,大家热热闹闹地在一起不好么?”
孩子执拗地举着它难看的大旗,歪歪扭扭的白犀牛无赖式地挂在草皮未褪干净的帆布上头,无比难看。
“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光是因为头衔的位置,就要争个头破血流吧?咱家大王和匈人其他三王,真的就甘愿成为他人的马前卒么?哥特王又愿意么?”克鲁伊塞笑了笑,没有正面嘲笑孩子的理想。大概不尔罕揠苗助长得早了,起码八岁,匈人的孩子才会跟着帐篷里的父母一起学习狩猎的知识,不然,趴着的孩子只怕还没有一头小獾长。
“总有一天,大家会在一处帐篷里说话。”看着面带笑意的克鲁伊塞,孩子默默收回了接下来要说的话,一直举着旗子有点累了,撑起旗帜的长矛还歪歪扭扭,阿提拉想要将它交给旁边的卫兵。
但一想到这是自己第一面大旗,又生生忍住了。大人们总说,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予人,一是家室,二是威权..可冒顿单于不还是杀了老单于头曼,不还是将自己之前的阏氏送给了东胡人、麻痹他们思想为复仇打下纲领么?
哪一样是真正不可出卖的呢?
这些问题似乎总也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孩子将弯曲的连着旗帜的长矛狠狠栽入湿润的雪地之中,将身子趴下来,用手拨开被踩得松软的踅面,聆听大地的呼吸。
“世子?”身后的克鲁伊塞被孩子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他看到孩子睁着的双眼、看到孩子刻意的神情,看到他渐渐露出的惊讶神情,不知道是否该将有些任性的阿提拉一把抱起。
虽然身份上仅仅是百人长的克鲁伊塞还不配当一个真正的近侍,谁叫孩子没有资格从左谷蠡王那儿拿到独立营寨的资格呢?但此刻克鲁伊塞这位金山来的柔然人和高加索人生的混血小伙子想的唯一一件事情却是——这位始终出人意表的世子难道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孩子的思考幼稚,观察力却异常灵敏,卡茨米尔茨·克罗塔尔·欧斯瓦尔德·阿提拉..这个多民族混血的孩子似乎有着天然的直觉,他对众人谋划杀死庭木越哩的事情坦然接受,并坚持着兵贵神速的道理,把呼少晏关键时候的疏忽弥补。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呀,思想幼稚天真地过分,有时候又冷漠残忍得可怕,难道长生天真的愿意给流浪的匈人一次真正振作的机会么?
“你听,地下有人的呼吸声。”小阿提拉严肃地偏过头,看向身后的伴当,“真的,我还听到了无数个喘息声,他们像牛马一样笨重,挤在一块、在狭小的空间里,一有机会就互相撕咬,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就冲出去撕咬别人。”
孩子后半截的话仿佛梦呓一般骇人,蒙昧的神话时代的巫婆先知也不过如此,克鲁伊塞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提起了孩子,些微地愤怒让他忽略了对方身份这个事实,他像每一个不讨喜的专说逆耳之言的忠臣一般教训着自家主人公:
“世子年纪还小,有些贪玩可以接受。但请不要因为贪玩而在众人之前放下了威严,您知道,放弃威严的贵人在匈人当中会遭到试探和触犯,希望您不要再有下次了。”
“不,克鲁伊塞,真的有很多陌生的呼吸声。”孩子执拗地否决着,小小的手指指向白雪正在化开的山岗。
“这两天雪化得特别快,我觉得那些像棕熊毛皮一样的地衣是人..他们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温度,宁静可怕。”孩子的话让克鲁伊塞想到大约是蕞音还是别的什么懂一点知识的女人又教了孩子一些阴暗的传说故事,匈人帐篷里总有小儿夜啼,那些哄人的愚昧的牧民们总有传闻是孩子看到了山精野鬼,哪来什么人鬼?连他们来的地方都变了,能说匈人语的牧民在老营已经占不到一半,这些惑人的把戏,不过将愚昧一代代传递下去。
克鲁伊塞否定了孩子胡闹般的言语之后,却又看到近在咫尺的山丘在缓慢移动。这些两日以来积雪飞速融化的土坡像羊毛那样起球,而此刻,它们居然真的如阿提拉所说的那般,在缓缓移动。
不是山在摇动,而是山体。那些在雪坡上留下丑陋狰狞伤疤的“棕熊皮”,居然真的就是一个个趴伏在地的人,正是因为这些快要冻僵的人散发的体温,这些积雪才会缓缓融化...匈人到此扎营才两日,这些披着熊皮的极地强盗整整埋伏了三个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