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那颗心就一一回答。他忽然觉得自己该恐惧这种渴望,他不是有着一长串带着日耳曼人、马扎尔人、阿瓦尔人头衔的名字,他只是阿提拉,那个作为永恒符号的阿提拉,那颗作为灾祸妖星的人。
老人的手似乎离开了他的头顶,长生天拿来他的手杖,重重杵在地上,他们脚下的大地因此四分五裂。孩子骇极欲呼,却发现失重感之后,他们屹立在不可见的平台上。
他们身前身下近乎透明,上下四方浮现着一群群符号式的文字。它们抱团取暖,藏着探索世界的某些真谛。
有些字母,孩子惊觉自己竟是认识的,那是发源于腓尼基人的希腊字母、还有些是埃及的圣书体..更多的日耳曼符号他并不认识,也许有些只是某些原始宗教成员发明的用来记录自然现象的符号..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黑暗笼罩了他,遍地的烽烟和战争的烈火,房屋从茅草顶上腾着烈焰,黑烟钻入天顶。
阿提拉终于明白之前看到的黑烟和焦糊味从何而来,他木愣愣地望着身畔的老人,不敢说自己害怕,也不敢求助。他不知道长生天是否还会需要他这样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违拗了那颗心包含的意志。
眼前的光景变得虚幻而迷离,老人扳正他的脑袋,迫使他看向前方。前方是他的记忆,是他稀薄的回忆..一个七岁的孩子,的确没有多少值得挂念值得去回忆的,但灰蒙蒙的色调充斥了所有。一种泥巴式的单调占据了回忆的主色,在灰尘之间,多是孩子一个人的独处,剩下的一半是仅有的几个有交集的人。
有颜色地方的是埃提乌斯,那个比他年长的小大人为灰暗的回忆带来了不一样的色彩,但也仅此而已,大半的灰暗色彩是极光无法冲淡的..蒙昧和野蛮是他生命的底色!这是他人绘染上去的!
“要看看你的未来么?”这是一个怂恿的声音,阿提拉怀疑它不是出自长生天腾格里之口,而是草原上的碧眼妖魔所发出的诱惑声调。他慢慢点头,小声地应了句“是”,就被拉入预言的迷宫。
这番想象真是猝不及防,他看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情景,他的犹犹豫豫和毫无心机、无欲无求的表现似乎消磨了长生天的耐心。没有人愿意陪着他生磨硬耗了,他被迫面对自己被安排好的未来:
一个妇人、一个看不清面目、有着丰腴兇脯的妇人在袅袅炊烟中提醒他用餐,膝下的孩儿抱着他的腿渴求父爱...但阿提拉一声不响地走开,他从未想过这样的生活。他更不可能获得安逸..那颗心总是动荡不宁,它会破坏他享受的一切!阿提拉深深地知道。
前方有一座酒厂,香味四溢。人们说罗马的红白葡萄酒都是四月天里的少女和七月候望的少年分别用青春的脚趾和信心的陶冶浇灌出来的,于是男人喝了坚强有力、妇孺们喝了就充满葱茏的朝气。但阿提拉不喜欢酒..他从未尝过,如果酒可以麻醉痛苦或者可以让他召集更多愿意一起挥刀的朋友,他乐意尝一尝,但不是在这样的妇女裸露跳舞的地方。
他讨厌靡靡之音,也打心底反感会让意志消退的地方。纵情欢歌是胜利后的奖赏,而不是为了享乐而寻求放纵。
他看到了弗朗西斯·埃提乌斯,他匆匆路过了军营,里头一堆他不认识的黑发或发灰头发的罗马人。那个年少的孩子长大了,正在其中发表慷慨的演讲。
“那是他的世界,不是我的。”孩子说,其实他很欣慰,甚至想上前祝贺这个好朋友。可心灵告诉他这不是真的,只是未来的预演,那不是埃提乌斯,变成大人以后那个孩子就会跟着他的理想成为冷峻严肃的罗马军官,就像他们面对彼此一样,能猜中心思,相处时候却毫无笑容。
老人拉住了他,告诉他:“那么你就是走在辅佐布莱达成为大单于的路上,让他成为另一个冒顿单于,或者更进一步,草原上的共同主人。”老人吐出一个复杂的音调,“天可汗。”
不,那不是我想要的..布莱达以前是个明事理却不愿意迁就任何人的孩子,以后会是心思深沉的草原人的共主..但这样的人,不会让所有人喜欢。无论是呼少晏而是不尔罕都对他说过:所谓大王也好大君也罢,都需要把一个个怎么也不能喂饱的胃填满,这就是草原人的铁胃袋,他们能在危机时候喝满是泥浆的污水,在饱腹的情况下宁愿胀死都要把到口边的食物吞下去。
他们就是如此贪得无厌,是以前穷怕了的缘故...每每想到这里,孩子不由自主地充满担忧和恐惧,他不能接受自己是个碌碌无为之人,也害怕一旦坐在那个位置上会因为无法挽回的危机而导致反叛。
毕竟在孩子眼前,已经有两个大王、两个看起来至少无功无过的大王被杀死。他战栗着看向老人,轻轻地做出拒绝:“不...布莱达不能一个人胜任这份责任,他那不为人着想只有自己的心灵无法带着匈人走向真正的胜利,他不能。”
他再次压制了自己的心,那颗心不断诉说他欺骗自己的谎言。他悄悄把对布莱达的不满转化成了憎恨,却又在心里将敬佩和祝福悄悄根植来抑制这份源于妒忌和恐惧的种子的成长。
“你说的对,你厌憎他,又祝福他。这才是真正在这个世上挣扎的草原人,当不信任的种子在心中发芽,当愤懑和怀疑变成摧毁一切的怒火,这颗秧苗才算真正育成。”
当老人拍手大笑的时候,阿提拉只能呆呆地站着,望着疯癫的神。恍惚间,孩子忽然明白真正的傻瓜和疯癫的人其实是自己。老人给了很多选择,在梦境的其他泡泡里全都是,只是他在几个对他而言稍稍有记忆的选择前匆匆经过,其他的、充满炉火般温暖的未来他一个不曾光顾。
他不相信世间有炉子真的能暖化一块寒铁。铁物从炉火和匠人的锻打中走出,把自己磨得锋利坚韧,就是为了不再受伤也不再回到那个会熔化自己的炉子里。
他什么都不要。
如果老人希望他用杀戮和鲜血来铸造属于草原的荣誉的话,那么也不妨听从。
视线里的长生天的五官忽然变得抽象且具体...把两个对立极限的词汇不可思议地统合在一起,他看到如星辰般的眼睛和如裂隙般的口和皱纹,还有欺负如群山如恒星的隆鼻,以及最后的霄汉式的须与眉。腾格里身上的灰黑大萨满袍子忽然变得如火般艳红如绣球花般妖异..“以前的烈焰军旗只是欺骗你的,你没有力量握住它。而今日,你要用掌中的凝血去铸造它,当白骨和扎满尸体的尖桩铺满天地的时候,我给予你的功业也就该完。”
这是个秋日里浅浅的梦,阿提拉醒来的时候,看到病恹恹的阿杜海尔正在靠着板车,差点睡着。
他的渔猎活动将持续到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