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丝维妲吃了一惊,就在鸟笼的金丝雀不敢想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情,岁数七十往上的老人用简略的话语交代了某种她不曾听闻的事实:罗马人私下里一直迫害着罗马人,连在宫廷服役了大半辈子的退伍老兵也不肯放过。
或者说,自这个戴着金耳环的老人离开宫廷、罗马的皇帝换了几茬以后,原本的纽带早就不见了。而明智的奥古斯都为了人类的安宁而提出的怀柔政策,被他的心存畏惧及恶习缠身的继任者全盘接受。最初几位当政者,不是一味追求奢华淫乐,就是暴虐无道残民以逞,很少视导部队和巡幸行省。因为自己怠惰而忽略武事,又怕骁勇善战的部将作战凯旋,以致功高震主篡夺帝座,所以把建立事功当成对君权的无礼侵犯。每一位罗马将领率军在外,都小心翼翼以守土为职责所在,害怕外战..而曾经伟大的帝国等到武备废弛,又竞相毒害,把一种屈伸不得的外气,转而向内,荼毒万民。
看到老人惊恐的眼神,卡丝维妲不禁也同样害怕。她如今可不是什么凯撒嫡女,而是一无所有却身背着虚假背景。罗马曾经上气候最温和、物产最富饶的地区,但自东西分家以来霉运不断,先是货币体系在分家之前崩溃、再是都城二陷,现在连全员改宗信奉的闪米特神明也不再庇佑他们。暴风雪肆无忌惮地越过阿尔卑斯山每一条支脉,暗蓝色的烟雾照顾着每一座被光顾的山丘,这儿也有了寒意..卡丝维妲望着一对不知是害怕还是畏寒的老人,不知所措。
他们一同躲进了有一头牛三只羊和两头被上了马嚼子的驴的窝棚,这就是一对老夫妇的住所。卡丝维妲不再躺在先前的羊绒铺好的脏地毯上,而是让这个屋子的老人先坐下来定定神。
老妇人为惊吓了孩子而深感歉意:“他们也不是一次两次要搜遍整片地方了...要是有一天他们真的要诬陷人,怎能不随了他去呢?”
“是的,孩子。我们每到看到山脚下有人烟和毛栗旗帜的时候,都会深感恐惧。这是纳税官的便旗,一旦有一天清脆的风铃声在山下响起,就意味着奴隶主要跟着税官一起上山。”老人继续小声解释,当阖门掩户不被允许的时候,他们故意敞开大门,门口的灰尘和鞋印也尽量抹除,由老妇人端起一块常年不用的木盆,往门口倾倒积灰。
这样,不够细心的人就会被骗过去,以为这儿是从无人迹的萧条地方,些许浓重的牲口屎尿味不过是路过的野山羊制造的气息。这样就能平安度过心惊胆战的一天。
“承包税收工作在共和时期就一直存在,随着西班牙地区三个行省被入侵占领,这种情况变得更危险。”老宫廷侍卫拨弄着金色的耳环,说着令人担忧的事实:“西班牙地区的三个行省恐怕凑不出一个两万人军团,你不能往西边去。”
卡丝维妲忽然注意到一对老夫妇在为她收拾些脏布衣服,那是罗马“奴隶”或者“贱民”的打扮,一个小孩子上路必须要有两手准备:在山区郊野尽可能地伪装成不名一文的样子,在繁荣的市镇就需要穿上得体的衣服,人人都能高看你一眼,但必须注意不能往小巷子里钻。
同时,在宫廷任事几十年的老人拿着炭笔蘸着熄灭的火堆上的黑灰在一块木板上先用刀阴刻凹痕,再刷刷写上通用的拉丁文字。一边谆谆嘱咐:
“孩子,你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出自宫廷的纺织名手...近几十年来,到处是处理私生子女的侍卫留下的肮脏痕迹。这样的你千万不能沦为奴隶,否则天变地异的生活会很快要了你的小命!”最后老人再三叮嘱。
他们把羊皮上画着的歪歪扭扭的地图塞到卡丝维妲怀里,这地图与军事布防无关,粗粝的线条绘制着可以走出这片山区的小路,卡普阿和维罗纳的竞技场被特别标注,这儿在阿拉里克在几十年前肆虐一番过后还有不少贵胄子弟停留,哪儿最容易找到愿意接受私生子的家族...尤其是漂亮的小女孩,太小的女孩会被当成家族的储备资源进行培养。
但也意味着遇人不淑的机会大大增加,一旦落入魔窟,可别想有脱身机会。这点选择对于一个五岁孩子而言太难太难,当卡丝维妲依依不舍望着身后房舍的时候,意味着她又要一个人上路,又要一个人慢慢去流浪。
当初数个王朝建造的大理石宫殿和城墙埋没在荒草里,弗鹿提亚(后世佛罗伦萨)往北就是拉文那,而现在都城正在她所在的南方。那儿是人贩子不敢留居的城市,昼夜都有士兵巡视。超过5900的宫廷侍卫军四班分列,只要穿着得体,都能随意进出。
卡丝维妲心里还没有做好被其他家庭收养的准备,若是当父亲在如今拉文那看到了自己...又该作何感想呢?是像自己那个从不知道名姓的母亲一样视为耻辱?还是干脆利落地派出刺客?
老人的提示板上写着“希罗大剧院”的名讳,卡丝维妲不记得自己曾经来过拉文那,她只在罗马以南的地方生活过,譬如那不勒斯和布林迪西,那些依山傍水的城市她也无缘去到宽整的街道,只能在卡萨尔派的别墅里度过人生最初的短短几年。
“父亲是凯撒,那么以后要是成为皇帝,我还能在这个国家生活吗?”那颗始终悬着的心东想西想,长着天鹅翅膀的牧羊人在梦里与她拥抱以后,她就不会在这样天候里感到寒冷。在赶路中,她又不得不感谢道路的通畅..在亚平宁,这个帝国起源附近,虽然新兴的僧侣和本土贵族将本来繁荣的诸多市镇压迫得穷困不堪,但每到天堑,却总有坦途在面前开垦。泥沙和平整砌开的石块相依相偎,组成了能行军跑马的大道,即便卡丝维妲穿行山岭,也能在花岗岩之间偶遇了巧夺天工的拱型石桥和横在涧头的铁索木板和铁树藤桥。
“三天...按照我只有成年人一半的步伐,大概三天可以到拉文那。别的地方处处是蛮族人,他们会抓住我,把我卖做奴隶甚至更野蛮一点当成小羊吃掉。”卡丝维妲想起老人在木板背面写下的字“Babarian!”,这鲜红的血字是用山羊血涂绘上去的,老人估计在年轻时候目睹过哥特人的恐怖,并在临别留言的时候惊恐地表示那些人将来一定会取代罗马,而道德感丧尽的拉丁人将沦为雇佣兵和奴隶。
幸运和不幸在不畏寒的孩子身上同时显现:坐着马车的乡下奴隶主和两个骑着马的巡逻士兵同时发现了她。那个穿着乌黑绉衣的管事模样的迦勒底人有一头黑里透黄的头发,他拿着让任何比他矮小者都惧怕的马鞭,从赶车人的位置上下来,在盘诘之前,那两个士兵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小小女孩,也争相下马,跑到卡丝维妲跟前。女孩留意到他们带着棕色的防寒堡垒模样的头盔,身上是细密的缝制扎甲。
而乡下奴隶主的管家居然大声呵斥起帝国腹心的精锐士兵来:“去!这儿没你们的事!”
他声音又直又难听,说的还不是拉丁语,根本是地方的小语言..和之前的萨宾人的语言一起,消失在漫长的历史遗迹中。两个从马上下来的士兵虽听不懂这人的言语,却从那嚣张跋扈的态度中看出这个来自异族的管家是个乱咬人的狗。
他们立刻拔出了武器,如今配剑是贵族入伍者的专属。而亚平宁的精锐士兵仍旧由铁匠、皮革匠、火漆工和破产市民之中遴选,财主和教士都骑在他们头顶,他们不敢对衣冠楚楚者大声说话,而对于落难者,却可以少报以同情。
“这是我们家中走丢的奴隶,我和我的仆人特地赶到这里。”马车中传来朗朗之声,声音的主人语气平和。过马的骑手们立马就想到了口干舌燥时候,温润如玉的主人家风度翩翩地从万人供养的乡下庄园踱步走出,让奴隶们端上温热的马奶,这是蛮人的饮品,却是下层军士润喉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