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更慢了,并不是因为杏儿带给我的脸上和腿上的疼痛对我的威慑不起作用了,而是许家、许家人带给我的威慑要比杏儿大的多。害怕杏儿与害怕许家,可比之萤火虫之微光与烈日之灼照。
过往身体种种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屈辱好像引子,在逐渐引燃我心中的怒火,怒火由小而大,如春天不见其涨的麦苗,恍惚间,就填满了我的脑海。怒火中烧,像久饿的狼吞食一样,顷刻间就吞没了我的理智。我像闪电一样转过身来,“啪啪啪”把杏儿赏给我的耳光又如数还给了她。她比我大三岁,个子也比我高一头,我像青蛙一样连跳三下,才够得到她的脸,才得以把耳光足数还给她。因为这个身高差,因为这三个连跳,我在事后想起这个画面的时候甚觉可笑。不过,当时,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当时什么也没想,顺势就把杏儿踢我小腿的那一脚还在了她的大腿上。杏儿本就瘦弱,在我的三个全力的耳光之下已如微风下的烛火一般晃了几晃,才稳住脚,她竟呆住了,好像一段蜡烛一般,这时,我的踢腿又到,她一下子就后躺在了地上。这是我第一次对杏儿施以拳脚,也是我第一次对别人施以暴力。看到杏儿躺倒在草地上的那一刻,我突然就听到了不远处树叶相互碰撞沙沙作响的声音,紧接着我感受到轻轻的风吹过我的身体,就像盛夏时洗冷水浴一样舒服。理智不在的时候,人不会享受到舒服与幸福,当你体会到舒服时,理智已从远处归来。理智像旺盛的树枝,生出许多烦恼与痛苦的叶子来。
我的心脏跳动的快极了,就像正在被老虎追逐猎杀的小鹿的蹄子一样,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深沉起来,好像每一次呼吸都将成为我的最后一次呼吸一样。
我怎么就敢动手打少夫人的丫鬟呢。恐惧的汪洋几乎使我溺亡。
我的反击,也大大出于杏儿的意外。在杏儿的意识中,她是一只为所欲为的老猫,而我是一只规行矩步的小老鼠。从来没有出现过“小老鼠”招惹甚至反击“老猫”的先例。是以,在我对杏儿动手后,杏儿也呆住了。我察觉到,她也体验到了我曾无数次体验过的那种进退无措无所适从的茫然。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像一只被毒打过后的小狗看主人一样,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突然,她就哭了,是抽泣,是那种一吸一顿的没有声音的哭泣。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杏儿这样哭。因为经常挨打的并不是只有我自己。在小少爷哭的时候,在夫人和少爷吵架的时候,在夫人的衣服没有洗干净的时候,在夫人叫杏儿,杏儿没有听到的时候……总之,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缠绕在夫人周身的所有不如意大概都会催生杏儿身上的疼痛。大概眼泪是疼痛的宠儿,杏儿体验疼痛次数之多,我得以看到杏儿苦泣次数之多。杏儿的哭,大多是抽泣,我几乎没有听到过她哭出声音。大概婴幼儿嚎啕大哭,是为了引起慈爱的父母的注意而引发他们的关爱,而稍大年纪的人比如杏儿则已经明白了声嘶力竭于事无补,已经明白了对自己所处环境的无能为力,对自己所处境地的深深的无奈。哭,是人身本能,而泣则是理智的抑制。
回想起杏儿那些抽泣的画面,看着蹲在草地上如流浪的瘦弱的小狗一样的杏儿,我的内心突生怜悯。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这个丑陋姑娘的命运和我的命运相差无几。她不过是多了一个可以欺负的我罢了。实际上,也不是她欺负我,她也是受夫人的指派,就像一只木偶一样。
“你快回去吧,夫人找你好几遍了。”杏儿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此刻,她的声音竟完全转变了,不再凶神恶煞,突然就变得好像一只柔顺的小猫喵喵一样。
我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在许家,我已经成为再不能承受一根稻草的骆驼,可是不回许家,我又能去哪里呢?平常我不犯错,尚且步履维艰,更何况今天我偷跑出来一下午呢?我抬起头来,看着这如大海一样碧蓝纯净的天空,看着这闲散适意的云卷云舒,不禁悲从中来。我一个小小的杂役,一个小小的仆从,大概不配享受这青草的芬芳,这和风的柔软,这蓝天的纯洁,这白云的自在……
我恋恋不舍地把视线拉回来,终于鼓足了回许家的勇气。其实,我并没有回去的勇气,我之所以回去只是因为除了许家我别无去处。
既然决定了要回去,那就没必要迟疑。刻意拖延只会让狂风暴雨来的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