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朝无常万事休。
我已气炸,也不知这‘训词’什么玩意,念来又有何用,直想过去踢他一脚出气,又不知其有无武力,不敢妄动。
“重金在哪里,为何不速速取来奉上,只管聒噪?”众所周知,佛家向来主张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此和尚废话连篇,说到正事,不及三句,如此直截了当地索要钱财实属罕见。
因我已许他得药之后,必重金酬谢。如今是我拿钱不出,倒也是我失信于人。我踌躇再三,红涨了面皮,不知如何开口。正当我左右为难之际,只见嘉定禅师随手扔出一小包东西来。只听他道:“也罢,也罢。世间人分千万种,麒麟蝼蚁命不同。三岁小儿食鲜肉,我等老僧啃馒头。我有铁角散一包,沸水冲服可通喉。去吧,去吧,无钱只管聒噪的小杂役。”
想此老僧,话虽直白,求财倒不执着于财。只是给药就给药,偏偏又说什么少爷吃肉他吃馒头,出家人如此酸于大鱼大肉,哪里是出家人的行径。末尾还说我无钱只管乱嚷,说我是小小杂役。出家之人,当面出此尖酸刻薄之语,更不像话。因我适才暗骂他几句老秃驴,现下无金而得其药,心中本有些惭愧。及至听其尖嘴薄舌之语,惭愧之情顿消。遂拾起铁角散,躬身谢道:“多谢老禅师,我回宅之后,定禀明夫人,送予厚金。”说罢,不及嘉定禅师回话,就如旋风般急急回转许宅。
来时路远,回时路近。转眼间,我就赶到了山北村,走过了尤家的地盘,来到了康济桥。康济桥是连接许家和尤家的交通枢纽,不管是许家人还是尤家人若想去对方的势力范围,都要通过此桥。我走过此桥,就可直达许宅。谁知,此桥此刻热闹非常,全不像方才我去邻村康元村路过此桥时那般冷清。
只见桥中央,站着拦住尤家二人的许潘东。许潘东属许家九房,家就住在康济桥旁边。
只见他斜身挡在桥中央,双拳撑腰,歪着头,道:“你这夏瓜一点都不甜,你要什么钱?”
对面则是尤家的尤宝纲和其妹尤宝灵。兄妹二人父母早亡,只靠种瓜卖瓜为生。只听尤宝纲说:“东叔,这瓜十个人尝,九个人说肉多味甜,只您老人家说没味儿。”
“没味?老子说的是没味吗?老子说的是一点都不甜。”许潘东态度极为嚣张地说。此话虽是实情,不过实在无理取闹。
“东叔,这一个瓜也值不了几个钱,我兄妹二人辛苦干活,实在挣不到几个钱,您老人家不似我等衣食无着,就还给我们吧。”长兄尤宝纲面带愁容,强颜苦笑,声音微颤地说。
“咦,这话怎么说?我不需要吃饭穿衣吗?我怎么就不是衣食无着了呢?”许潘东倒还带些恼意了。
我只听得这几句闲话,已走到许潘东身前。我奉少夫人之命前去康元村永明寺嘉定禅师那里取药,取药之时,已耽搁有时,此时,药已到手,我岂能再因不相干的事而耽误时间。因此,我不顾众人争吵,并不答话,直接就欲过桥而去。谁知,这许潘东许是见我年纪尚幼,身材矮小,竟胳膊向下一横,挡在我的身前,斜乜着眼,道:“你是哪家野种?见了你东爷爷也不问安就想过桥?”
离他远时,不曾发觉,及至近前,他一开口,只闻酒气熏天云欲呕,酒囊载地土欲倾。我听他出口骂人,扭头瞪他一眼,只见他:粗衣粗布瘦弱身,
满身酒气不须闻。
四四方方麻将脸,
颌下胡须密密深。
双眼半睁神不在,
血丝根根目昏昏。
听他呼我“野种”,我怎能不气。及见他已醉死了一半,我怒气却又消了一半,我有少夫人取药任务,哪敢再行耽搁,与醉汉纠缠。因此,我并不理会许潘东,碰开他的胳膊,就欲过桥。谁知,这瘦弱醉汉竟有如此大的力气,他胳膊被我碰开,立马又弹了回来,打在我的胸前,把我打倒在地。
我摔倒在地,怒气填胸,想要发作,欲去打他,又觉他力气远大于我,我若硬上,必吃大亏。因此,我并不还手,慢慢站起身来,强压怒火,道:“许潘东,我奉许家少夫人之命去康元村取小少爷急需之药,请你快快让路。若因你耽误了小少爷用药,怕许少爷要来向你问罪。”
许潘东努力睁大醉眼,定睛细看,发觉是我,气焰倒也消了一半。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需避主人。气焰虽消,不过他依旧未说软话,只是别过头不再看我,去专注于尤家兄妹了。
因他酒醉,神智不清,前又打我一跤,虽有少爷少夫人金面,我也并不敢再次强行通过,挨打还是很疼的。只得暂立一旁。
“你们还不滚回去?在此作甚?”我原瘦小,许潘东本欲戏耍于我,谁知我替少夫人办事。于是,他转而把寻衅之心再次转向了尤家兄妹。
“东叔,我们正要去许家街上卖瓜,为什么倒要我们回去?东叔要我们回哪里去?”兄长尤宝纲细声细气地说。
“哥哥,要不然,我们回去吧今天,明天我们再去?”声若蝇蚊,这是小妹尤宝灵的声音。
尤宝纲并不理会小妹,他声虽怯懦,目光却是坚毅,直射许潘东。
许潘东人老魂精,已从尤宝纲低声细语之中,洞察到尤宝纲心中有怯。兵法有云:“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意为双方交战,对方治军严整则己方易乱:对方强势勇猛则己方易怯;对方强大威武则己方显弱。许潘东虽不懂兵法,但他察觉到尤宝纲心中虚怯,自己的胆气不免又壮了几分。
“滚回去吧,你们兄妹两个来我许家卖这酸不酸,甜不甜的歪瓜,是欲欺我许家无人吗?”许潘东斜歪醉头,眯缝着眼,阴阳怪气地道。
“东叔,我这瓜确是甜的,从未有人说我瓜不甜。要我们回去也行,您刚才吃我一个瓜,瓜钱您总得给吧?”大概尤宝纲与许潘东纠缠已久,心生烦躁,此时只求瓜钱不求过桥了。
我又站立片时,想小少爷还在家中等药,绝不能再耽搁。于是,我上前试探道:“许潘东,我必须赶紧回许宅,万一耽误小少爷用药,你我皆担待不起。”我说完,看着许潘东。
许潘东并未看我,其手臂不动,只是手掌微摆,大概示意我过桥。我料想,许潘东并不敢耽误小少爷的事,所以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挨过桥去。过得桥来,我一秒钟再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朝许宅赶去。隐约中,身后传来许潘东与尤宝纲稀稀疏疏的争吵声。
因我急于赶路,无心细听,因此并不知他们又嚷些什么,大概就是尤宝纲与许潘东理论为什么我可以过桥而他们不可以。
我三步并作两步,终于赶回了许宅。进得宅来,宅里空空如也,静悄悄的,也不见杏儿。因我取药耽搁有时,小少爷又金贵无比,夙得全家喜爱,我担心取药回来太迟,受到少夫人责打,又想小少爷可能在后宅,于是故意大声喊道:“少夫人,药取回来啦。药取回来啦。”说完,还故意加重喘息的深度和速度,以彰显我是马不停蹄,焦急万分地赶回来的。
“哎,你小声点,别喊啦!”我正欲再朝后宅喊上一声。突然杏儿就从屋里跑了出来,一边向我招手示意降低音量,一边压低声音叫我住口。
我走到杏儿身边,喘息未减,道:“小少爷呢?怎么样了?”
“早没事了,少夫人抱着去后宅睡下了。”杏儿看看日头,说:“日已偏西,想必宴席已散,少夫人叫我等你回来去祠堂收拾呢。”杏儿说。
杂役就是杂役,永远有干不完的活。不知不觉中,已是下午,可我午饭尚是昨天用过的,今天只有早饭在肚中,我腹中实在有些饥饿,便问杏儿:“你吃饭了吗?”
杏儿扑哧一笑,说:“我怎么觉得你总是饿着肚子呢?饭在厨中,是我中午在家做的,还有剩余,你快去吃吧,吃完我们赶紧去祠堂打扫。”
我一溜小跑,闯进厨房,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了我的午饭:红薯两块,咸菜一碟。这红薯状若纺锤粗且长,紫红皮色肉金黄;这咸菜则油黄闪闪亮,咸咸段段香。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心心念念图饱腹。一番狼吞虎咽,一番风卷残云,我已是薯足菜饱。因为要去祠堂收拾残局,我叫上杏儿,往祠堂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