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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又有什么心事么?”净安法师问坐在床边的夏梦和说。

“今天倒没有。只是前两次法师您说起自己的故事,叫我不免对您好奇起来。”

“哦,再没什么好讲的了。”

“那不妨听我讲一个故事?”夏梦和说话时,又一道闪电照亮门外的世界。

“你说。”

“说有个三十来岁的背包客,不知道是从FS市的西樵山下来还是要去西樵山,搭帐篷在九江镇的华光公园里一棵芒果树下休息。不远处的角亭里,一对打黑工的小年轻夫妻在吵架。操着豫东口音的二人,男的抱怨工厂老板花了两千块就想买一根手指,还扬言要报复;女的却劝他先冷静下来,自己再与那黑心老板商量赔偿的事儿。那男的又说,你丢一根手指试试。女的却告诉他,别说丢一根手指,就是丢了个孩子又能怎么的。难不成你想吃枪子,让孩子从小儿没了爸爸。男的又惊又喜,埋怨女朋友没提前告诉自己。女的说,是陪男的去医院缝合伤口,感觉身子不舒服,做检查时候才发现的。男的沉默了许久又说,可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们还到年龄结婚。女的说,不结婚,你就不把我当媳妇儿了么?男的说,那怎么会,可是这孩子。女的说,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咱们还小,怎么能要这孩子呢?我问过医生,说三个月之前都可以流掉。男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带你回家,见我父母,我跟你结婚,就算不能领证,咱们也先把酒席摆了。女的说,你有这心就好,咱们还是先管管你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攒一些钱再回去结婚的好,这样也不用给你父母添麻烦。反正——”

净安法师打断了夏梦和的话说:“你讲了这么多那小两口儿的事儿,是说那背包客一直是个偷听者么?”

“你不记得了?”

“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知道的,你不就是那个背包客么?就像我妈说的,那个双眼眼角各有一处泪痕的背包客。”

“哈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猜测,你们大概率是认错人了。”

“好吧,那就让我把这个没有你的故事讲完。不过在此之前,我要替一个朋友问问你,你的俗名是不是叫周正宁。”

“不是。我不是背包客,也绝非周正宁。我法号净安,就取了俗名中的一个安字,楚安狂。”净安法师平和地说。

“那估计是全错了。不过我还是讲完吧,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就在那对小情侣依偎在一起吃地上捡来的芒果时,躲在帐篷里的背包客来到这亭子里说,如果你们要和老板打官司,我有认识的律师朋友可以给你们提供免费的法律服务,但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免得伤人伤己。作为老板,肯定也不希望出现公伤事故,可赔付不合理,就是另外一件事儿了。你是做什么的,小情侣问背包客说。我在义乌小商品城里有个摊位,倒卖些鞋袜赚个差价。义乌在哪里。义乌在浙江。卖鞋袜赚钱么?不好说,碰运气的事儿,遇见大客户了,也许算半年的生意。不过我不止做这个,我还帮义乌商品城一些摊位与工厂合营者做互联网网站,帮他们更好地对外宣传商品。互联网是个啥?互联网是电脑。电脑,我熟,就网吧里的那些个嘛,早年俺们是玩游戏机厅的,因为一天只需要两个币,还是因为中午要回家吃饭,所以人家都叫我厅长。后来大家都去网吧玩泡泡堂了,我也跟着去。按你说的,网吧应该就是那个互联网。可以这么说。那你做的叫什么啊,改天我去网吧的话去玩一下。额,我们做的是叫人浏览的网页,上面有我们各家摊位售卖的特色商品。啊,这样啊。嗯。”

“哈呵呵,我说小夏,有没有谁说过你讲故事有点儿啰嗦呀。对话其实无关紧要的,在许多时候,就像人们这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说话,可历史记载里的人物从来不会是一个自说自话的家伙。”

“是有一个人这么说过,而且让我突然意识到,我说的有人跟她有些相像,那个人竟是你。——你嫌弃我唠叨,正是因为这些细节,你曾经历过它,是与不是?”夏梦和说时,又一道电闪,雷声轰隆隆地顺着雨水下来,叫人感觉这房子都在晃荡。

“你说的他是男是女?”

“你没有见过?”

“没有,不认识的人怎么要见呢?但凡你年纪大些,懂得看骨相,便可以找见罗汉一般各具代表性的人类面貌,相似可能是血缘,更可能是心境。一个人的心境很容易影响相貌,所以相书反用其理,来自以为聪明地洞看某些人的遭遇。你与那相人面貌的人有什么不同呢?行了,我听懂了你的话,以后便再不想见到你。你走吧。”

“我这就走,不过明天我还要来。我父母,那对儿十九年前的小年轻明天下午会到这里来,如果真是他们瞧错了恩人,也请您好言相说。”

“还是别叫他们来了吧,我本就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哪怕是,也已经不存在了。佛山我是沿着顺德水道走过夜路,也看到采砂船靠停码头,不过我从来没去过什么公园搭帐篷,更没在那里遇见过什么小情侣。我只记得入夜的萤火虫在千万个鱼塘组成的大地鳞片上光明地飞舞,有几只低飞的不小心被跳起的鱼儿吞掉。成荫的榕树飘洒着浓密的气生根系,仿佛有无限个精灵正沿着那绳子向上行走。”

“也许那时候,那里还不是公园。可我的父母如期赴约去了西樵山,只没有看到你。”

“西樵山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满山的竹子。”

“竹子有什么特别的么?我父母说,那背包客当年去西樵山看竹子。”

“西樵山的竹子是四方竹,竹子生的棱角分明,四方身体,全没有圆的。与其说看竹,不如说听竹子后面的故事。”

“四方的竹子,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故事也写的精彩,前面一段写的与梁祝无差,后面则没有化蝶,而是成就了四方竹。”

“不妨说来听听。”

“说是一个西樵山上年轻的樵夫,看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二人每天对歌传情,心相爱爱慕。于是这樵夫便壮了胆子去那女子家里求婚,不料被嫌贫爱富的女子母亲以对歌拦在了门外。这歌唱说,不是花鞋莫逛街,不是利斧莫砍柴。除非山中天地变,竹子成方送女来。听了这话,心实的樵夫便在自家草庐边种起了竹子,每日闲暇便捏它几个钟头。可惜的事,捏了的地方虽成方形,可竹子生长起来太快,有的是上截儿方下截儿圆,有的是下截儿方上截儿圆,总没有一根竹子成了的。就在樵夫捏竹子的几年里,那女子被母亲许配给了城中的官宦人家。自西樵山上出嫁时,女子借慌话小解,一头跳下了悬崖。樵夫听闻后,伤心欲绝,便出家进山门做了和尚。便是参禅打坐,他还是忘不掉那女子,也便忘不掉捏竹子,一年两年三四年,五年六年七八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晓得是水滴石穿的功夫还是真心感动了上苍,樵夫,也是和尚,终于捏成了一根四四方方的竹子,任它秋日生笋,生来的竹子依旧四四方方。这和尚便将这一株连根挖去,移栽到那女子的坟前。不想那竹子开枝散叶,几乎长满了西樵山。后来,西樵山传下来一个习俗,男子向女子求婚,必须在女方家里种一株四方竹,以表述男子对于女子的爱情忠实且执着。”

“听来是个好故事,不过抽丝剥茧后还原起来,你会发现它充满了商机,就像荷兰的郁金香事件一样,这竹子肯定不是西樵山土生土长的东西,而属于外来商品。还可以看到,那樵夫不甚聪明,完全可以学现代人种心形西瓜一样,拿个模具套在竹子上。”

“你说话很锐利,这不是什么好事儿。批判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儿,而想要真正理解一件事儿,仅仅批判着看,是看不得里面的。”

“也许你说的不错,可批判本身也并不错。我们需要认识一个事件,除了去观看它还要有所议论,不然脑袋会被这事件缠绕进去,不得不自作当局者迷的笨家伙。”

“好吧,你且自说自话。我讲完了故事,你走吧。”

“好的,法师,明天见。——不过我还是想多说一句,不管你是叫周正宁,还是楚安狂,起码有一件事儿我敢肯定,我妈妈没有认错人。一个敢给陌生人省城中心地段一套房钱的人,绝对有着精彩的前半生。”

“哈哈哈哈。”净安法师笑得苦涩,一时竟回想起来许多犹如前世而今生的事儿。

夏梦和欣喜与母亲挂了一个电话,说果真是他,然后又打电话给父亲也说,果真是他。夏喜比熊容若要情绪得多,一听儿子这般确信地讲,便不由分说地喊了分房睡的熊容若,连夜启程。说回璎珞,夏梦和与她发的净安法师的照片,她转手丢给了母亲,问是不是他。于文秀说很像,泪痕痣也一如年轻时候,如果胸膛上那两颗痣也看到,那就百分之百是他了。可于文秀却劝璎珞说,这家伙苦命了半生,最好还是别打扰他躲清静了。

“苦命?苦命能在零几年就背包天南海北地游玩?苦命能给自己孩子留五十万?”

“哪里的五十万?”

“舅舅与外婆告诉我的,他们没有告诉你。”

“谁收的钱?”

“是他写信寄到镇派出所的。”

“我那妈瞧人家不上,竟(哼声)然收他的钱,这可真是、可真是!”

“都说了是寄来的。再说了人家有钱人,寄点儿不是应该的么?”

“有钱人,谁告诉你他是有钱人!”

“这个不是明摆的事实么,零几年,一下给五十万。”

“那是他要去然乌湖边上的拉热村,建造青年旅店的本钱。他也是个苦出身,曾经却有无限雄心壮志,从大学毕业后工作、创业勤勤恳恳,省吃俭用攒起来的。”

“哦,然乌湖是哪里?”

“然乌湖是XZ昌都地区的一个堰塞湖,雪山环绕的高海拔湖泊,临着318国道。”

“那么高,那么远。”

“是啊,那么高远,我也问过他。他说自己很喜欢余纯顺,余纯顺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孤身徒步走完川藏、青藏、新藏、滇藏、中尼五条公路的第一人。当年徒步中国很文艺,市面上有许多余纯顺的报道,正宁还说可惜了,余纯顺最后像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倒在了罗布泊。”

“啊,我中学时候的物理老师也很迷余纯顺,他总讲起人就是要有探索的精神才能去征服和改造大自然。”

“你说的是魏超吧,我记得不错,也是周正宁在九龙镇上讲与他的。那是我怀了你以后,迫切地想知道是男是女,到九龙镇上做B超,刚好魏超的媳妇儿也也怀孕做B超。我们陌生女人之间说孩子的事儿,他们陌生男人之间说起了另外一个彼此都陌生的男人余纯顺。因着周正宁当时也独自走完了川藏线,所以魏超一得空就每每从九龙镇上骑三八大杠跑来咱们村子里,讨教川藏线上沿途的风景和故事。一来二去就这么熟悉起来。”

“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他当时说早就认识我,吓得我上课总躲他的眼神。”

“他也有个姑娘,叫魏兰,很早就随了他那做女强人的妻子去了深圳念书。”

“这还真不知道。我们那时候还疑惑,他长那么帅为啥就是不结婚呢?”

“谁?魏超么?”

“是,起码在我们中学生眼里,一年四季的白衬衫,头发打理得油亮利落。”

“比起周正宁,他差远了。不过他嘴皮子好,当教师不屈才,虽然只是个清远中专的毕业生,心里却活泛,懂得自学。”

“周正宁很帅么?你看这出家当了和尚的照片,肥头大耳。”

“他只是脸面大些,哪里肥头大耳了?非得像你们年轻人的脸庞一样,刀削斧砍地棱角儿分明?我们都快五十了,你们才十八!当年我见他的时候,他确实帅,不过也确实黑。——哎,你说,我现在这个面貌跟你小时候还一样么?如果我跟他见面,他会不会不认得我?”

“你认得他,他不认得你?哪有这样儿的事儿!”

“你刚才说他现在叫什么和尚来着?”

“净安法师。我一个同学告诉我的。”

“那个JING,那个AN?”

“净白无暇的净,安居乐业的安。”

“你确定不是宁静的静?”

“我同学发来的不是。怎么了?”

“哼,这个混蛋,取个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叫净安!我早该知道,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忘不了初恋。”

“啊?”

“他在杭州大学念书时候,初恋嫁给了一个上海JA区的富豪老头儿。他还替潘巧慧说话,说她并不是嫌贫爱富,只是她当时恰巧需要一笔钱。”

“杭州大学?我怎么没听说过。”

“九八年并入浙江大学了,那时候还没有你呢。”

“哦,是这样啊。”

“嗯,这世界上的许多事儿都在变来变去,你就拿这家伙来说吧,原来这世界上有个人叫周正宁,可后来就忽然成了个和尚,净安和尚。”

“哈哈,好像也挺有趣,不是么?”

“是啊,这家伙为了躲母亲的责难,从广州大佛寺逃跑了,当时他还不敢出家,只在寺庙里当义工做居士,不想竟也从此杳无音讯,一别十八载。”

“可我外婆说他在大佛寺就出家了啊。”

“你猜谁跟你外婆讲的,我不是想省些嘴皮子嘛。”

“你那么肯定他当年从大佛寺逃跑不是躲你?”

“我当然肯定了,我们二人君子坦荡荡,更有君子之约。他离开大佛寺是给我这孕妇留了信的,说三年后的六一儿童节,望我念及旧情,带着你来大佛寺,他也会回来。”

“见着了么?我怎么不记得我去过?”

“两三岁的孩子,能记得住什么,身体在拼命地生长,新陈代谢太快了。我确实带你去了,只可惜没见着他。”

“就这还君子?我听我朋友说,周正宁跟我朋友的父母也有个约定,也没有出现。这人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全无信用可言。”

“你这赌气的话最好晚说,不弄明白就乱说话。我敢确定他确实也到了大佛寺,只没有见到而已。”

“你怎么敢确定的?你凭什么确定!”

“凭我的直觉,凭一束白色的玫瑰花突然出现在我坐着的长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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