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日子过得好了,大家都劝他俩趁热打铁,多盘些店面,往后的日子那是大大的有盼头。
可他们听了,却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依旧忙着手里的活,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们一生不求大富大贵,只许安稳栖身,老来能有一处颐养,那便够了。
铺子大了,来来往往总会有什么地方督管不到,他们是放不下心来的,
钱帛之物,数不在多,足用便好。
十年前,老爷亲自带着城里的工匠,回村里修缮了祖宅,村里老人们都记得,
那天,许家老汉笑得合不拢嘴,往后整年逢人便夸,自家儿子多么出息,在城里做着大生意,
有钱了,还不忘回村尽孝,自己往后日子,许是再不用愁什么了。
本以为,一切该就那样明媚下去的。
……
那年正月里,眼瞅着棠梨的生辰就快要到了,许家老汉左思右想,该为宝贝孙女准备些什么才好,
思来想去,在生辰举行两天前,一拍脑门儿,提了张大弓,喜滋滋便进了山。
老汉年轻时打过猎,那时,他曾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猎得猛虎,那是村里家家猎户间的最高荣耀,
想让他老许家到他这一代,哪怕能更光彩那么一点。
可是没有人会愿意自家人终日做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
迫于家中压力,他放下了心爱的猎弓,转身拿起锄头躬耕田野。
这一放,便是二十余年。
他想着,进山捕些雪兔,剥了皮织做围脖,到时孙女围了,定是暖和又可爱的,
只是想到,心就快要融化了似的。
从木箱里翻出老伙计,握住它那一刻,自己年迈的躯体仿佛充满了力量,
出门,背着一筒箭。
邻居看到他这身行头,些许惊讶,问他做什么去,
老汉哈哈一笑:
“打猎去!”
“往大山去!”
身影渐渐远了去,
可,
再不见回来。
谁能想到,山林外围会遇见猛虎,那虎,又恰巧饿得双眼发绿,见了人便咬的呢。
生辰宴上,当那时年幼的棠梨第一个问及祖父去向时,大家才猛地发现,自棠梨出生便掏了心窝子对她好的老头子,此刻仍没有出现。
老爷心里涌出些许不安,只是打些雪兔罢了,以父亲的经验,决计不该耽搁多久的,
可眼看天色暗了下来,人却迟迟没到,
担忧地唤来管家,差人即刻去寻。
渐渐地,夜深了,月亮带着她所有的拥趸,明晃晃地挂在天幕上。
宾友早都离开,院子里,只有棠梨还陪在自己身边,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父女俩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等啊,等啊,等一个人。
终于,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其人勒了马,着急忙慌推门进来。
两人忙起身相迎,定睛一看,是差去寻找的人,棠梨偏头往他身后瞧瞧,
奇怪,祖父没有跟来。
刚要开口问,那人抢先说了,短短数字,却像一柄重锤砸在老爷心间,
“老家主,殁了。”
……
第二日,
连云村许家,
灵堂。
棠梨踮脚趴在棺材边上,看着里面面无血色一动也不动的祖父,轻轻问,
“爷爷睡着了吗?太阳都晒屁股啦。”
男人缓缓蹲下,轻轻抱起她,将她的头紧紧靠在自己肩头:
“是的。”他巍巍颤道。
粗糙的脸上,有什么温温的,打湿了女孩额角的发。
“爹爹怎么哭了,”小手轻轻拍着男人的背,
“不哭不哭,拍一拍,痛痛都飞走。”
男人忽而全身一震,他想起曾经,那时候,
父亲没有哭,哭的,是年幼的自己。
那时他颤抖地拂去自己泪水的手,脸上仿佛还能感受到余温,他说:
“人都会走的,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你,我也会躺进这样黑漆漆的木头盒子里,”
“一直一直睡下去。”
“但你要记得,我会永远看着你,你要坚强,要快乐,不许哭,”
“男孩子,要顶天立地。”
那时他还不太懂,只是牢牢记着。
嘴角扯出难看的笑容,男人抹去眼角泪珠,视线尽处,一行白鹭啼叫着划过天际,渐渐远了去。
从此,人生只剩归途。
八年来,他再没回过祖宅,他怕,怕又想起父亲,怕眼泪止不住。
断了回忆,老爷心中莫名感应,他看向院中一角,仿佛那里有什么,
忽地笑了,
不知不觉,原来自己成长了啊。
鬓角,也有了几根白发。
视野中,父亲笑着与他挥别,
身影渐渐淡了,再看不见。
听,
他轻声说,
爹,孩儿长大了,
放心走吧,
我会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