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时期,渝国以一州之地征战十国,十三年内,先后吞并九国十八州,最终一统六合。可不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真正迎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昌盛世景,便被外戚夺权,一夜之间血洗后宫,从头到尾算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大越,年号延清。
到如今,已是延清十七年。
大越京城。
自入冬以来一直晴朗的天总算阴沉起来,天气再好,可一旦不合时宜总归是要给人添堵。不说那些酷爱赏雪的士子佳人,就连那些手痒难耐的劣童顽女也巴不得早些下场大雪,也好在玩伴面前出尽风头。
日薄西山,家家户户纷纷点灯,一些顽童还在街上游荡,被等不及的父母寻着拉住胳膊便拖回家中。几朵雪花勇气可嘉飘飘落地,这才引来一场盼了许久的天降瑞雪。
相府。
周昌黎站在屋檐下斜望天边,如今时节已然不早,院中家丁却正你来我往忙着装饰。
在这繁华京都,那天底下最高的墙围内若没开始布置,谁又胆敢越了那条线?
周昌黎伸出手,接了一片小到分不清形状的雪花,顷刻便融化成水摊在手中。“今年的雪,来得颇晚。”
身后妇人出声道:“时辰快到了。”
他自然是记得的。
自打圣上登基至今十七年来,大小纷乱不断,或者是那些深念旧主恩情不愿事二主的忠义之士,扯了大旗欲同朝廷分个高下,最后当然落了个株连九族的恩典;或者是一些个精明至极的老奸巨猾浑水摸鱼,唯恐天下不乱,得亏圣上皇恩浩荡,留了他们一个有用之身,发配边疆自生自灭了;又或者是朝中党羽林立,少不得有人惦念金銮殿里那把龙椅,却不知圣上自谋事起便织就的那张大网,早已把这些蝇虫网罗其中,兴许是珠玉在前的前车之鉴最容忍不得,那些个蝇虫无一例外消失的无声无息,莫说在后世青史上挥毫泼墨留下姓名,就连一具全尸、一个坟头都不见。
大事小情不断,朝野君臣互相猜忌,一连十数载未能有过何种盛举,今天这还是头一遭大摆筵席宴请群臣。
识时务者为俊杰。
周昌黎十几年前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若不是献上了被一口咬定是前朝欲孽的结发妻子的头颅,他又怎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若不是奉旨成婚再娶了那早已人老珠黄却一次没摸过红盖头的长公主,他又怎能坐稳这丞相之位?
这十七年,前朝旧臣中位高权重如他者,倘若命够硬活够久,兴许还能蒙圣上恩典保住那顶乌纱帽;虽不及他却也身居要职、称得起一国栋梁者,在这十七年里却几乎全换成了新鲜面孔;而那些无甚实权的,大抵没什么可以彰显忠心,只能硬着腰板同人皇叫嚣以成忠烈之名,圣上也算善解人意,尽数成全了他们。
而今夜宴,权臣之中熟人不过兵部左右侍郎,镇远将军和二三刺史而已。
一时间,不免心有戚戚。
周昌黎回首望向屋中妇人,却丝毫不觉夫妻情分。扭头吩咐下人:“备车,进宫。”
冬天的黄昏就好似兔子尾巴,总是长不了。自古由来,既有伤春者也有悲秋人,盛夏且不当提,可隆冬飘雪也似乎少有人哀婉,兴许便是这最勾人泪花的黄昏太短,短到甚至不足让人伤感。
夜色沉下,碎雪轻飘,紫禁城中也愈发热闹起来。
人皇天子端坐銮驾之下,未着龙袍却有难掩的威严,身后有面容枯槁的老太监小心伺候着,下手席位则依次以官职品秩排了下去,围绕中尽是寻常人不敢想象的山珍海味美食珍馐,每一道菜都能气杀饭庄酒楼的厨子。旁边几个宫女温好了酒,拖着水袖莲裙步履款款给皇帝群臣斟满。
皇帝抿了一口酒,味辛且甘,滑而不腻,抬眼看了几片飘落的雪花,道:“夜景赏雪,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便有几个尚未得意的新晋臣子急忙附和,可越是心切越难不露痕迹,一些朝中老臣见了暗自嗤笑,干脆不听不见讨个清静。
皇帝一一扫了一眼,没说什么。
太久没人言语,那几个官员心中难免忐忑,若是弄巧成拙丢了官职可真是溜须拍马拍到了马屁股上。
终于,皇帝又开口道:“今日朕大排筵席,又是天公作美降了第一场瑞雪,诸位爱卿莫要拘谨,不谈国事,只谈私交。”
席上那几只老狐狸不免捏了一把冷汗,须知十七年来因结党营私而丢了人头的可不在少数。
那些不甚精明的见那几个群臣之首都不曾发话,自然不会傻到做那出头鸟。想借酒菜堵住嘴?皇帝都没动筷子,谁敢做那第一?只能埋着头不去看不去闻一桌子的色香味菜饮。
皇帝环视一周,迟迟等不到一人发话,便道:“不必慌张,朕只是想同你们聊聊家常琐事。丞相,听说你便同太子交情不错,最近往来甚是频繁,都成了东宫常客,可有此事?”
周昌黎吓得险些跪倒在地,背后冷汗一瞬便浸透了亵衣。“老臣蒙受陛下恩宠,挂念太子是否安好,这才拜访了几遭……老臣只为探望太子殿下,绝无其他用意!”
皇帝很是满意点点头道:“你有这份心,也算尽了为人臣子的本分,朕心甚慰啊!不过丞相啊,朕的太子自然该是朕来管,你这样越俎代庖可是有些……”
不等皇帝说完,百官之首便扑通跪地,道:“老臣知罪!”
皇帝挥挥手让太监搀他起来,“起来起来!朕倒是让你弄糊涂了,丞相忠心天地可鉴,何罪之有啊?朕不过是担心丞相年事已高,再这般操劳这些琐事只怕伤了身体!”
周昌黎被两个太监搀扶着坐下,却只坐了一半不敢坐实,擦了擦冷汗,还不忘道:“蒙圣上垂念,老臣不胜感激。”
“丞相劳心劳神了许多年,而今已近耳顺之年,也该享享清福才是。”皇帝又抿一口清酒,缓缓道。
周昌黎心道总算还是轮到自己。
在官场摸爬滚打左右逢源几十年,如今早已不需仔细斟酌措辞,举杯便道:“陛下体恤下情实为明君典范。老臣也早有此意,却也想着再替陛下尽心尽力几个春秋,才算不负皇恩。既然陛下愿还老臣一身无用骸骨,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老臣自当叩谢隆恩!”
皇帝欣慰点点头,忽而话锋又是一转,道:“吴大人孙大人,听闻两位爱卿这些时日彼此走动似乎有些频繁,可是有什么奇闻轶事或是奇珍异宝?不妨说来与朕听听。”
两位大人忙不迭叩首下拜,解释道:“圣上明鉴!我二人不过同是喜欢些书画,不免攀为知己,绝无二心!”
皇帝又摆摆手派人扶起两位大人,道:“都说了朕今日只谈私交不论国事,你们怎的一个个张嘴闭嘴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今日夜宴又不是让你们排着明志!”
吴孙二位大人不敢坐实凳子,只待这天下共主言语之间稍有不妙便跪地下拜。
皇帝又道:“这左右侍郎本该是尚书的左膀右臂,既是左膀右臂,自然须分得开些才能相得益彰,如若有人两臂同生一侧,反倒要被人说成怪物!两位爱卿,你们说呢?”
两位大人不出意料再次跪拜,有了丞相的前车之鉴,两人顿时便心如明镜,连忙道:“微臣愿乞骸骨归乡颐养天年,望陛下恩准!”
皇帝举杯抿酒,抬眼打量着两位爱卿,道:“兵部侍郎位高权重秉轴持钧,执掌我朝兵马大权,可是万万缺不得,两位爱卿身为股肱之臣何出此言?”
两位大人相顾无言唯有眼中一丝苦笑,“我二人年老体衰,不堪重任,兵部侍郎责任重大,尸位素餐恐误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