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有些庆幸自己能见到乌姆图里了。但愿他是真正的乌姆图里,确实是因法诺尔的孩子,即使不是,他也应该比莫里斯与因法诺尔有更紧密的联系——更好的相性。
天花病毒会害怕天花吗?毒蛇会害怕自己是一条毒蛇吗?对于一位与死亡有关的存在来说,‘活着’这一状态或许并不重要。
在莫里斯将那些和诅咒、篡夺、替换有关的知识的时候,他一向不怎么认真听听,因为他根本不想听,并且莫里斯对此也充满宽容。献祭他人生命或是用特定的方式利用富有活力的鲜血保持青春、将病痛和伤害转移到一个等价生命身上、帮助一个人的灵体吞噬另一个人的灵体从而占据身体、饲养失去了五感的活人娃娃……他难以接受这些过于邪恶的东西,相比之下,解剖尸体就像一场美梦,直接用刀枪杀死一个人显得无比温柔。
不过,他还是听了,也许是出于自己愧疚——自己无法做到与每次都认真而耐心听他讲话的莫里斯一样,哪怕他知道莫里斯是真的在教他知识;也许是对猎奇事物的好奇心;也许是莫里斯每次讲述的那几个相关的故事讲得太好……所以,他还是听了。
一个想法在他心中悄然出现:如果因法诺尔想要做什么,在莫里斯之前,应该会有乌姆图里挡着。更加强大,更加相近,知道的更多,更合适,不是吗?
是的,他懦弱,他恐惧。他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如果还有不是他们的期望和帮助。可是他们都死了。如果一个鼓励他的、引导他的、保护他的、愿意倾听和尊重他的人消失了,他该怎么办?会有人在意他吗?会不会发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余生?或者直接在人们面前崩溃,变成怪物?他不知道如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在原本的世界活下去!
是的,他知道,莫里斯至少应该待在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身体被魔药改造,变成恶魔,冷血残酷,缺乏道德感和同情心,爱好杀戮,充满恶意,与社会道德秩序、美好与光亮相悖,哪怕莫里斯现在还没有做什么,他以后也恐怕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来。但是,喜爱人类,尊重人类,关注每个人的情绪与状态,克制,尽力遵守人类的规则,努力表现尊重与爱,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为什么,他又有这样的一面呢?哪怕是伪装,投入的心思也有些多了。这样的矛盾下,永远的安眠也许才是最好的——
但是他不希望,他害怕……那些美好的,宁静的,他们一起谈论书籍和电影、还有莫里斯为他治疗头痛、教他鲁恩语、赫密斯语和神秘学知识、给他带来杂志和报纸的时光钻入他的脑袋。一丝希望刺透了他。
那么,就让他看着吧。至少看着这个恶魔,他的挚友。作为一个观测者、一个监视者、一个赌徒、一个人类。
啊,还有这个家族,充满疯子和残忍的恶魔,不知道在策划什么阴谋。他和莫里斯被爵士控制着,而爵士之上还有那位……要是能够逃离就好了,可惜哪怕他也知道,血缘上的神秘学联系实在强大,更何况这个家族擅长和血液有关的邪术。
他有些高兴乌姆图里可能死得还不够彻底了。
乌姆图里当然感受到了这个小家伙突然产生的恶意。愤怒?不,“他”简直想要放声大笑!(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可笑?不,“他”从不轻视晚辈,因为“他们”可能会是你的长辈。他只是感到宽慰,没什么比亲眼看着一颗种子发芽结果更加美好愉快的了。再看看这个小家伙的焦虑和担忧,掺杂着恐惧、自卑和痛苦,哦,还有那么一丝闪亮的期望和掩盖不住的快乐……他是在担心谁吗?那可真好。没有什么比善意中生出的恶意更加美好了,多么迷人的堕落啊。
于是,“他”贴到这个小家伙的耳边:“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因法诺尔死在这片土地上,祂的鲜血涌出,渗透了这里的泥土,流进这里的河流、湖泊与沼泽。后来,祂的尸体被分解,心脏被捣碎洒在一块土地。我们,祂的后裔和晚辈,在那块土地上建立起我们的庄园。后来,我也死在了那块土地上。”
金夜莺庄园建在这种土地上?爱德华难以相信自己在那种地方活了两年。以他的实力,他相信十分之一的天使尸块就够他死个百来回了。他想起庄园里那些充满生机的茂盛植物——尸体也许可以当作花肥,但在死亡与毁灭有关的强大存在的尸块上植物会长得很好吗?还是说……有别的力量压制着什么?不然自己也该早死了……
“我的妻子阿狄丽娜杀死了我。没办法,我们都疯了。对于我们来说,越是疯狂越是清醒,越是清醒越是疯狂。”
“您的妻子……”阿狄丽娜?
画像中美丽的红发女人微笑着,那双迷人的绿眼睛却无比冰冷,落在乳白色肩头的浓密红色变短,混入金线刺绣条带的发辫散开,裙装变成了酒红色衬衫与黑色马甲……
爵士握着手杖,低下头,冷冷地俯看着他。
————“你可以把‘他’看作过去的爵士。他们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过去的你和现在的你之间的关系。”
爱德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这位某种意义上的奶奶?爷爷?没什么好惊讶的,他的叔叔保罗的身世还更加……离奇呢。
这一次,乌姆图里这张和莫里斯相似的脸让他更加不适了。
“莫非,我是您的后代……?”
“是的。”乌姆图里放下酒杯微笑着点头,“你是我和阿狄丽娜的孩子的后代,是我生下的孩子的后代。”
???莫里斯想咽口口水冷静一下,可不知为何此刻梦境里的他没有口水可咽了。
“你……您……生下的……”爱德华用上了手,试图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得更加委婉礼貌一点。
“是的。这很奇怪吗?看来你对恶魔还不够了解,我和阿狄丽娜都生过孩子,不过,这其实不重要,那个时候,只要阿狄丽娜想,树上都可以结出孩子。”
好吧,让我们把这些生孩子啦,家族族谱都放到一边,想想其他的东西——不然以后他怎么面对莫里斯和爵士啊!他一点都不想想象爵士或者莫里斯怀孕的画面啊!
“土地……我是您的后代……这就是我能见到您的原因吗?”
“这些只是一部分因素,毕竟我死了,想要见到我可没那么容易。不然,住在那片土地上的庄园里的时候,你早就遇见我了。”
也对……那么……
一幅幅画面在他脑中闪过:莫里斯把画像收起来、两个选择、他接过魔药、离开金夜莺庄园……
“这里出了什么问题!死亡的气息更加浓郁,原本的稳定被打破了……”
乌姆图里的灰蓝色眼睛盯着他:“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不过,有一点错了,平衡没有被打破,这里本来每隔一段时间,死亡的气息就会浓郁起来。那是祂的意志,祂期待着死亡,若是没有死亡,死亡将会被创造,灾厄就会降下。唯有牺牲,献上祭品,得到神的庇护才能度过。被吸引、聚集在堕落、罪恶与欲望之上的逃避责任、律法与审判人们来说,最为恶的祭品的死亡亦是新生。
“能见到我,最关键的是你带在身上的东西啊。它就在你的外套内侧。”
爱德华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那是……不,他不希望是那件东西,他不想看见它。可他的手还是颤抖着伸进去拿出了那个东西。
精致的、雕刻着鸟雀花纹的铜制匕首在的烛火下带着一丝浅青色的光泽,被握在他苍白的手里。
那是莫里斯给他的匕首,他在这个世界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这是我的遗物。”恶魔轻快而冰冷的声音传来,“让我猜猜看,是我的继承者给你的?这确实是件好东西,特别对于你这种脆弱的、弱小的孩子来说,几乎没有什么负面效果。
“不过,体内有我的非凡特性,带着尊敬的因法诺尔的尸块,让你陷入了濒死的睡眠,是为什么呢?”
快了,就要快了……在肥美的羊羔身上淋上最后一点恐惧的酱汁,看着惊恐的火焰蔓延上升,焚烧的香气蔓延,直到焦黑炸裂的悲鸣传来——
到那个时候,我会把你的皮剥下来,把鲜红柔软的你抱在怀里,感受你像小鱼儿一样自以为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挣扎的扑腾。
你会如何尖叫呢?如果是在现实中,你会因为疼痛而失禁吗?
然后,我会把你包裹在雪白的毯子你,让你的鲜血在那上面留下拓印,纪念这一次我与你的相见。我会想念你吗?我的孩子,我的后代,我不知道,但我会把你留下的绘画挂在那面墙上。
啊啊,要是阿狄丽娜在这里就好了,“她”会把你的骨头抽出来,你将像一只白色的小章鱼一样柔软地趴在深红色的地毯上。然后,我抓起烛台过来,在你身旁蹲下。烛光会照得你的红发闪亮,像是一根根红线中的金丝。我抬起你的脸,看着你的唾液从嘴角流下来,顺着我的手滴在地毯上。于是,我放下烛台,抚摸着你的双眼,把那两颗柔软脆弱的翡翠玉挖出来……
我会用长针刺穿你的手脚,钉在墙上,为你制作塑像,用你的皮肤包住它,把你做成标本。吃下你的内脏……
乌姆图里低头,吻上了爱德华的脸颊。
三秒不到,爱德华跳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变成了一包薯片的上半部分。多么可怕的噩梦,他想立刻醒来。
“哎呀,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除了司书者、教导者与记录者,我也是探索者。你应该也意识到了,我对你很感兴趣。”
“什么兴趣?”他颤抖着向后退去。
“各种意义上的。明明身上的血液接近人类,却有这样的红头发和绿眼睛。真可惜,阿狄丽娜明明标注了你,你却因此感受不到那种与亲人紧密相连的美妙感觉。这不就说明我当初与阿狄丽娜一起研究出来的东西有漏洞?”恶魔站起来,一步步向他走近。“他”当然可以在一瞬靠近他,只是,在美妙的尖叫出现之前,他不介意先听听自己后代小鸟般的叫声。
深呼吸,深呼吸。
“我想抽取你的血液,切开你的皮肤,抚摸你的骨骼,试试各种诅咒在你身上的效果,最后把烂泥一样的你抱在怀里亲吻。”
爱德华停下了脚步,他已经靠在了书柜上。
“我爱你,我的孩子。”毫无情感的冰冷双眼注视着,充满恶意。
恶魔又走近了一步。
“其实,我也对你挺感兴趣的……”爱德华靠着书架喘息,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用没有拿着匕首的那只手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你长得很像我的朋友,就是……表情不太真实。莫里斯总是假装得很好,我有的时候真的以为他高兴或是伤心,他却告诉我,那是假的……你,我能感受到,靠近你的时候我会忽略许多东西……表情也是其中一部分……”
“与其说他与我相像,倒不如说我与他像那位。”
“因法诺尔?”
“不。是……”
爱德华闭上眼,想象着自己就是莫里斯,杀死了那个和他长得有些像的表亲……
嗞——
他割开了对方的喉咙。
感受到冰冷的血液喷洒在自己身上,那具身体倒了下去,爱德华笑了,这么轻松,果然是梦啊。如果现实中恶魔的血液也是如此,那恶魔确实“冷血”。
爱德华胆小、懦弱,他确实不敢在现实中杀人,但是杀一次梦中的“死人”又如何?
他早就知道了,割喉对现在的他来说,没什么难的。这把匕首果然很好用。
如果有一天,他疯了,他大概就能轻松地在现实中杀人了吧。
这么想着,爱德华觉得那些顺着他的喉咙滑入,在他身体里尖叫的东西,似乎有一部分与他融为一体,安静了下来。
此时,竟有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入了房间,房间内越来越来,直到眼前一片亮白……
然后,爱德华就惊醒了。浑身被汗水浸透,躺在一张小床上。他看着过于高的天花板,发现自己似乎还在教堂里。
……
乌姆图里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些血液浮了起来,流了回去,切口也迅速愈合。
它揉了揉脖子,喃喃道:“我知道。他可是被安置在那所教堂,我怎么能真的对他做些什么呢?我只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个特别的样本、一个有趣的后代,然后逗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