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萧瑟里,长亭歌白和童子立于马车外。
绵延数十里的荒芜,只有她这一块搭建了简单的泥胚房子,说是木料作坊,其实也只是用来仓储。
这个距离,要在一群乱糟糟做着不同活计的人中间找到姒水并不难,她抬着厚厚的册子,身后跟着捧着漆盒的丹蔻,旁边还有一个干瘦老头,两人不时扒着木料讨论一番,姒水会在册子上作登记,在木头上做记号。
兴许是有他人提醒,姒水扭头看到长亭歌白,把册子给了老头,朝长亭歌白这边跑来,她穿得单薄,风拱着衣裙,推着她跑得如同这冬日里的一株白杨,坚韧而风姿卓约,俨然有意抹出的一幅人物画。
“这么冷的天,姒老板都不舍得给自己买件袄子么?”长亭歌白看着她粉红的鼻尖。
“穿厚了不好做事呀,直想睡觉!”风从背后来,逆着飘来的发丝凌乱地在她面上攀援。
这是和那次长亭歌白在茶楼看见的不一样的她,破碎飘零中一股子倔强,拜天时和地利所赐,长亭歌白心中一眼成画。
“风生水起”,长亭歌白目光从姒水脸上自然过渡到她身后。
“啊”,姒水扭头看了一眼,浅笑,风撩着她的发丝,红的唇白的齿掩在其后,“我带公子你走走?”
“嗯”,长亭歌白轻轻答应。
旷野荒芜中,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漫步其间。
“木材入库,分级做标记”,目光落在人来人往处,姒水为长亭歌白介绍:“连最低规格都达不到的需劈成柴禾,即时拉走腾出空地。”
“是拉出去卖给如你囤粮食一样的那些买家吗?”长亭歌白侧过脸看着她。
姒水莞尔:“您博闻!”
“为何不自己做?”长亭歌白停下来,转向她,她婉转的笑容一直在脸庞,清丽动人。
“盘算过,我没有闲置的场地,如果这笔买卖自己做,划不来。”
“嗯”,长亭歌白继续走着,风掀着两人的衣袂“哗哗”作响。
“你似乎什么都能做得出类拔萃?”长亭歌白看着她脚下。
突如其来的疑问听着类似称赞,姒水吐纳了一次,“没想那么多,简单地爱做点事情。”
“帝都城中有一个最赚钱的商铺排行榜,你的两家铺子月月稳居榜首,城外的这两个作坊更是引起帝都许多商户的跟风和效仿,户部那几个老官案头都放着你两家铺子两家作坊的详细资料。”
长亭歌白侧目,他看到姒水侧颜上的微微笑,风往后使劲裹挟着她有些松散凌乱的发髻,光洁的额头下被风吹得微眯的眼睛注视着很远的地方。
每看她的一眼都让长亭歌白动容。
就这一眼,不需要后面的话补充,长亭歌白就知道这些夸赞的声音一如以往那些嘈杂的声音,对她没有那么重要。
“略有耳闻”,她转向他,笑容真挚,显得长亭歌白的面容更加寡淡清寂,“这世上的事情大抵是需要些运气的,运气在做事事事事成,运气不在,越钻营越背时。我大概还是懂这个道理的,恰逢其时地勤恳了些。如果有一天这些事情变得复杂,我应该也会立即停下来,去嫁人。”
她停下来,转过身,长亭歌白也随她停下,转身,两相面对面,她笑颜如花,坦诚、洒脱。
看她的每一眼都有不同的心动。
生怕藏不住!
长亭歌白立即扭转头,很远处的村庄零零落落掩映在树林间。
“那么花边木……”
“永远不会!”长亭歌白没说完,姒水就截住他的话,“如果有一天所有的都要放弃,我会在它上面拼到最后。”
他接收到她目光中的坚定,却似乎没有很高兴,他转回眼眸时的那一瞬刺痛着人的心肺。
“不怕麻烦?不怕被声名所累?”长亭歌白在前面走着,声音和背影都有着极致的疏离和清冷。
“我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轮不上那一步”,姒水并非自嘲,是真的坦荡,坦荡且不自卑,没有负担,不过是对自己的清醒认知。
长亭歌白没有说话,没有回头,没有放慢脚步。
“我怕我用尽全力都可望而不可及,那是我爱的事,我希望自己保持赤诚之心,永远不要有这种负担。”
长亭歌白停下来,微微抬眸,这世上的任何女子都会为他这一瞬的抬眸而倾倒,可唯独姒水,在她眼中心里她只知他才华横溢、精神始终固守一处。
“尝尝我们这里的茶吧”,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临时搭建的帐篷处,不远处就是伙计们劳作的地方,隐约可见那边圆木上的纹路,“你定会喜欢的”,见长亭歌白应邀,姒水补充。
帐篷内洒扫得很干净,小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几块木板靠榫卯转承成的临时收纳柜上插着一束碎碎的野花。
茶几上盛茶、喝茶的木制茶具无一不透露着古朴雅意,散落在角落的杌子看似为边角料拼接,可长亭歌白随便扒着一个都能发现不同的榫卯组接,机巧别致,这些即使在帝都也都是稀奇而又独具匠心的工法。
“都是些不值钱的”,姒水准备着茶具等水开,见长亭歌白进来后转来转去,一直围绕着这些东西,便跟他说道。
“这些榫卯?”长亭歌白拎起一个杌子。
“啊”,姒水随意看了一眼便开始泡茶,“我幼年时有类似公子游学的经历,那时就只追着各地的楼宇庙阁跑。”
长亭歌白将杌子放下,坐到茶几边。
“不瞒你说,我还是花了时间和心思去了解帝都城中最近两年的一些大小工事的,外面那些木材就是靠我这些年幼时那一段游学经历订掉的,订木材送图纸。”
她耸了一下眉,龇了一下牙,有些调皮可爱,仿佛她干了一件取巧得有些靠小聪明的事。
长亭歌白嘴角不由自主向上卷起,多么舒服而又让人迷恋的时光啊!
“尝尝”,姒水将木制茶杯推至他面前,“都很干净的。”
长亭歌白嘴角咧起的幅度更大些,一生都在追求慢而专注的时光,却从未觉得岁月如此柔软。
“怎么样?”姒水一脸期待。
一股茶香和木香混在一起浓郁入喉,在滑动的过程中慢慢神奇地合为一股回甘,香味倒逼,却又引得口中有了一股股涩涩的清冽,长亭歌白眼中含笑,又喝了一口。
姒水似乎得到了满意的回应,“我给你带些吧,这是在附近山上采的,制成简单,没有什么复杂的工序。”她说着已起身打包茶叶。
看她忙碌着,长亭歌白唤进童子。
她是一个精致的人,茶叶包好装进了一个草编的篓子,连同一个木匣子放在了几角,等着长亭歌白走的时候带上。
“是一套茶具”,姒水坐回来,“早出晚归,他们午间大多小睡,我没有这个习惯,便掏了些杯啊盏的,您别嫌粗鄙。”
他目光从那些东西上移到她脸上时作短暂停留,然后将已经在桌子上铺陈开的纸朝姒水的方向移了移。
隔着木几,姒水移了一下自己坐的矮凳,方便共同看那些纸稿。
是她上次亲自送上门的那份。
“我给你改了另一个名字”,他用笔在纸上圈画。
“阿秀!”姒水读出那两个字,抬头在口中重复着在心里揣摩着,却不甚明白,转向长亭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