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山东南百里,有城名苦山城。又正南一百五十里,为鹄阳府。鹄阳是肖家宅邸所在,而苦山是肖家大少的地盘。
“苦山”即“穷山苦水”之意,此地本来五谷不收、道路不畅,但自从二十年多前运河开通后,这里倒成了漕运的枢纽地带,不少商贾逐利而来,也有不少工人到码头上卖力气求生。从此这里逐渐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市镇。
当年肖老爷正是相中这里可观的前景,让肖大少留在此地务商,也算一番历练。近十年过去,肖家在这里的产业早已风生水起。
运河旁东大街,小城最繁华的地带,肖常记当铺的幌子在最高最显眼的地方飘展着。若说苦山是肖大少的地盘,这里就是他的老巢了。肖常记门脸虽小,却是肖大少挣下的第一份独属于他自己的产业。虽说他手下进账比这远高的店铺和生意不计其数,但闲暇时肖大少待的时间最多的还是这里。
八月十七。眼下,也可以说从中秋以来,肖大少就在这里。
肖家人是不用过什么团圆节的,因为本就门衰祚薄。说团圆,也不过就那貌合神离的三兄弟,病重的父亲,和女眷们。但肖大少想回去过个节其实也不难。自从水路通后,苦山的陆路也修得很快。如今这里无论是到鹄阳,还是月华山脚,都很方便。
肖诃龢正靠在轻裘铺就的躺椅上,手中是金镶玉的鸟笼。不久前,这鸟笼中的信鸽才刚给他带来了好消息。
老二已经死了!老头子一只脚迈进了棺材里,又不可能派三弟那上不了台面的废物出面。要去到月华山庄的,只能是他肖诃龢了!他可正等着去把月华宗的水搅得更浑呢。
只可惜,鹄阳那边,还没给他任何通知,他现在只能装作一无所知。虽说无比确信前去奔丧并向月华宗施压的人必然是他,但等了几天,肖诃龢也未免有些心焦,心中暗骂:死病鬼,难道是不剩几口气了,连最疼的老二死了都不闻不问?
不过这不影响肖大少的愉快心情。无论如何,他最重要的目的都已达成。铲除了肖豨肸,就再无人能与他竞争家主之位。有什么能比消灭了唯一的对手更让他这种商人更兴奋呢?
他手中的财富固然已多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但和成为一家之主所能掌握的资源相比,只是九牛一毛。继任家主,就是继承了世袭一等侯的爵位,哪怕只是一个头衔,其能带来的利益也足以让人疯狂。
鹄阳肖家本是世族,祖上开国有功,封一等侯,世代相传,食邑万户,由历代族长继承爵位。二十年前,逆贼起兵,天下大乱。兵灾中,肖家主脉几乎死绝,只剩了现在的老爷这一支,旁系也是树倒猢狲散。肖氏式微,只剩如今的肖家。人丁虽少,但一等侯家族的地位和底蕴还在,肖家在这鹄阳府方圆五百里以内,也称得上呼风唤雨。
假如肖家的车马在这苦山最繁华的地段横冲直撞,就算出了几条人命,也不会有人敢出头的。
尖锐的马嘶声隐隐穿过珠帘传进里屋来,紧接着一条汉子撞乱了珠帘闯进,几乎与正要起身的肖大少撞个满怀。
脾气一向不甚好的肖大少看了那汉子一眼,竟并不急着发作,若无其事地将鸟笼挂到一边,随意地问道:“什么急讯啊?”又俯身去拿起红木茶几上的香炉。他认得这人,是鹄阳那边来的。
汉子急喘着气,道:“大…大少爷,不好了!”
“不好什么?”肖大少从容地取下了业已焚尽的香。
“老爷,老爷他……”汉子不知是累还是紧张,一时不能把话说利索。
肖大少微笑着,亲自斟了一碗龙井,道:“兄弟,你先别急!喝口茶再说吧。我父亲叫我干什么?”
汉子深呼吸,顺了口气,然后道:“大少,老爷薨了!请您快快回去,替他老人家料理后事吧!”说罢,他准备接过茶碗解解渴。
肖大少直接将那盖碗甩到大汉身上,滚烫的茶汤泼人一身,名贵的官窑瓷碗落地摔个粉碎。“他妈的!”
汉子动也不敢动。
肖大少却是不顾地上的碎瓷片,重重跪下,哭喊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血随着喊声自他膝下流出。
……
山庄的大堂一片素白,已成了灵堂。
白花圈白纸钱的中央是死者停尸之处。有两具棺木,一个气派,是楠木雕花的高大棺椁;一个寒酸,像随意钉起来的狭小木箱。一个属于高贵的世族少爷,一个留给寻常的乡下小子。
论身份财力,如此安排理所当然,论行为,倒该反过来。可惜无论是少宗主华月夏,还是宗门里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这么做。令人略感欣慰的是,躺在棺材里的人自己应该不会感觉到不同。
活着的人才会想着为死者鸣不平。
一身素衣的华月夏独自跪在好友简陋的棺材前,有意地别过身子,不使一旁的棺椁进入他的视线。他怎会愿意让肖豨肸“沾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