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街亭后,两人才发现在这偌大的瑶台城,自己并无去处,但也不想回藤船上休息,于是就漫步在以河水流向为正向而划分出的左城区,直到天亮时,又去往诗会位于右城区第二日的全新会试点。
空言觉得自己来得已算极早了,但让他意外的是这里不同于昨日,同样的时间,此时此地已人满为患。中央是正圆轮廓的一潭点缀红莲绿荷的湖水,水烟弥漫。周围有阶梯分布的石台供人乘坐,正对看客来时路线的地方是临水而建的精致玉台,三十三位诗判已经端正地做在了圆形无依靠背的石坐之上,面对着众人。
空序告别了自己,拿着先前作为成功入试者考官发的令牌去了考生准备的地方,空言则是在一处视野比较好,且行人走动量较少的地方坐下,静静地等着。
整个诗会周围的石质坐台上,分布着许多抬着小案,然后怀抱卷卷白纸的人。他们被民间称为“文传徒”,大多都修习过速笔记事的技巧,能把场内作出的诗文几息间抄写出六七份,然后托人带出去,卖给因事耽误进场而被堵在外的心急看客。遇到出手阔绰的,挥手就是十几块黯石买下传来的诗作,文传吏借此谋生。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钟鸣响起,鼎沸的人群也即刻安静,湖中突然浮起两座由玉雕刻的莲花站台,晶莹剔透,一红一白,然后彼此相隔开。
对岸玉台上的诗判官们纷纷站起,对坐台上的百姓作揖行礼。依次坐下后,最高位处两名身穿竹镶青绸袍,头戴点墨白纶巾的主诗判又复起身,只见二人振袖一挥,长离境九息巅峰的气息外放,合力向天空吸去。
紧接着,极高处的云层中,一道道流光倾泄而下,以极快的速度向湖面飞来,直到临近湖面时,其外表的金色荧光散去,包括空序在内的众学士们盘坐在石质的莲花台上,随台缓缓落于湖上漂浮。
诗判所在玉台的至高位处被一层层白绢遮挡着,叶云停正襟危坐,同样是身穿诗判服装,他衣物的底色却是正红,袖口和衣领处所镶的竹枝也是赤金色,长发束冠。把玩着手中玉珠的同时,凝望着莲花石台上的一道身穿云灵宗服饰的背影。
如果空言此时能见叶云停,必然会惊讶于他即是昨日在山河卷图里看客席作诗的公子。
“诸位还请稍安勿躁,诗会自某下话毕后就开始,今日瑶台诗会,特有十四州学府掌簿李源李大人做为命题兼诗判协助。李大人身体抱恙,不能以面示人,故于此告知,望诸位海涵。”
两位主诗判中的张圣开口说道,他身旁另一位诗判钱风鸣眼底却闪过一抹笑意,幕后的那位大人,即不姓李,也不是相对实际来说小小的一个学府掌簿,而是云国叶家……
人群再度沸腾,云国千城,被划分为三十三个州,绢后之人作为十四个大州里总管国论学子宗卷的官员,是何等地尊贵?且诗文总盟与朝廷的关系本就属于合营,如今国论那边的官员参与诗文命题,会是朝廷从重视诗文到彻底把诗文作为选官因素的征兆吗?
当然不会!
白绢后的叶云停撇了撇嘴后想到。看客们的猜测他又怎么会看不出,“十四州学府掌簿”只是他为了来瑶台诗会命题并见一个人而操纵的虚名罢了,而真正的李源,这段时间自然会躲得老老实实的。
“首题,归隐!”
“夺台。”
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诗判从参试者诗文里的意境和韵律评判优劣本质上还是有失偏颇的。且,数千年来命题反反复复,易被猜中,于是有了登台制。
湖心的两座莲花玉台是以准备给看题后酝酿好诗作的考生自主登上,吟诵出后如果有他人登上对面的玉台,并且用前者诗中的主要意象写出另外一首,服人服众,便可称作“成台”。反之,则当场出局,称作“落水”,并按先后次序成为诗会的倒数。
且不说耳鬓厮磨的夫妻间可能都常有心意不想通之时,更何谈眼前萍水相逢的对手,题易猜,他人心绪却不好揣测。
这便是登台制的益处。
而成台后,诗判就会不断地更换诗题,重复先前一人作诗,一人找意象对诗的步骤,五局能三胜者,便是“夺旗”。但成台后输的人则不同于落水之人,会因其诗篇的大致优劣安排名次。
在第二日破晓之后,唯一站在两座莲花玉台之上或先手还没被攻下的人,便是榜首。且瑶台是三州联考,所以这次守下莲花玉台的人,也是公认的三州榜首。
题目下达后,湖面上顿时狂风涌动,当即就有近百位考生向湖中央的莲花玉台御风飞去。洞悉规则,首个登台者即使再次,也要作四首诗后才会出局,倘若四首诗中有某首能得诗判官青睐,名次还能再靠前。对于才学不高而侥幸入局的人,率先夺台无疑是最优的抉择。
空序此时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在看客群里四处搜寻空言的身影,但他眼神似乎不太好,看不到见他如此举动后干着急的空言。
考生中,一位身着白衣的学子以雷霆之势猛然强站在了血玉莲台之上,这让其他将要踏上对面白玉莲台的学子急忙在空中稳住身形,向原先站立的石台飞退回去。
已经有人站上了两个莲花玉台之一,现在再站上另外一个,考虑的就是能否“成台”的问题了,万一眼前之人是个极有自信的才子,被当场比“落水”,那可就成诗会的末尾之徒了。
白衣学子平息了好一会儿后,慢慢吟出一首诗,并给出诗题。
“东有绕梁白玉鹤,慕求山水赴宴来。行文不随尘世律,只身却困莲花台。
兀起鹤鸣玉碎音,凡夫探腰抚心惊。倦展白羽伴仙去,此世再添一风清。”
“题,白玉清风鹤”
诗判台上各判官经短暂沉默后开始动笔,然后互相传阅纸张交换成论。看客席位稍有骚动,多数人正细细品位,唯有文传徒笔若疾风般挥写抄撰着,为生计劳累。
白绢后的叶云停轻声叹息
又心急,又心急,作的是清风白玉之类属,为了夺台却抢站在离自己较近的血玉莲台之上。而且,这都在这考场里了,慕求山水这类易遭人诟病的话是能乱说的吗?继续照这般下去,怕是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要被人比落水
“李大人,此诗三十多位诗判各有说辞,待此人被击下台后,名次…”主诗判之一的钱凤鸣恭敬地来到白绢账幕外,轻声说道。
“整首都包含韵律,却谈‘行文不随尘世律’,此处纰漏极大。但‘凡夫探腰抚心惊’又妙趣横生,‘绕梁’、‘慕求山水’、‘伴仙去’这些也算锲题,若后续不出太大纰漏,千名以内。若能就此稳定心绪,创出佳作,这次纰漏不计入评判。”
“是,是”
叶云停泯一口茶水后,又继续复盘起诗文来。鹤鸣比作玉碎声,凡夫听到了就以为是自己腰间的玉摔落碎裂,探手一摸安抚心惊,妙。写白鹤化人行文不随常律,却又被困在莲花台中,好对比,可惜弄巧成拙了,如果‘不’成‘迫’,‘却’改成‘同’,也许会好一些。
绕梁,古时的典故了,白鹤绕梁倾听妙曲余音,点出喜好音律;白玉鹤,他穿的白衣,那在这里可能也是指他自己了,嗯……且算是比较谦虚的自称,毕竟古人有在诗中自诩仙上仙的。东?极可能是东境龙啸城一带的人,也极可能是姓王。
想到这,叶云停不自觉摸了摸腰间系的灵珠,并再次看向湖边缘莲花石台上那位身穿云灵宗内门服饰的身影。
九皇子,云九黎
生母王卿卿,龙啸城九关统领王终之女,已故……
没多久后,就有人登上了那位白衣学子对面的白玉莲花台,选取了清风和鹤两个意象,借鹤的视角描绘山川之妙,点出归隐之意,重要的是格律参差不齐,洒脱不羁,算是死死的扣住了先前诗作白玉清风鹤第二联中的漏洞,当即就在诗判的宣布下“成台”。
一柱香过后,那位白衣学子与夺台者对了三首诗,皆输,败下场来。
诗判不断变换着文题,姣姣之辈,层出不穷,夺台之人,此起彼伏。正午时分,学子数量已从千人有余淘汰至不足八百,白玉莲台上此时正站着一位身穿墨绿衣衫的少年,额头上薄汗暗生,趁着无人上前与自己论诗当即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而赛程进行到此处,而还未登过台的考生就显得极其被动了。上台,眼前之人才学非自己可比,极有可能落水。不上台,诗判就会根据之前山河卷图内自己作的绘物诗排定名次,且名次远不如成台过的人。
进退之艰难,只能寄托于莲花玉台上的对手苦战之下形神俱疲,自己能在其手下侥幸成台了。
空序此时正盘腿坐在石台之上,他刚看到空言时还在挤眉弄眼,在发现赛程行进极慢且无法和空言说话后,神态又恢复庄重。可这样仅持续了一会儿,便开始托着半张脸发呆,并未登台。
…………
夜幕降临,玄尘与黯石燃烧散发的光辉却拂不去余下三百多位诗才脸上的阴影。血玉莲台上静静地站立着一个人,黑发披散,身形消瘦,与脸部柔和骨相毫不相搭的是一双三白眼,正是云九黎。
空言满眼震惊地看着白玉莲台上的空序,周围人群议论纷纷。
“居然成台了,这位小哥好本身,只可惜方才他对出的诗我没记清……”
“那位身穿云灵宗弟子服饰的也是个能人,自傍晚时分,三十余人在他手里未能成台。”
“云灵宗好气运……”
但白绢幕帐后的叶云停看向云九黎,眼神却是愈发地复杂,自十多年前发生那件以他为中心的血案后,自己寄给他的书信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尽管云灵宗历史上曾教导过储君,在云国隐有国宗的势头,但云九黎绝不会主动去到哪里,当年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现场多数人并不认识云九黎,毕竟那时的他还是一个七岁孩童。只有角落处几个暮年时曾亲眼见证,先却已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双手颤抖,眼角湿润。十七年前,时传“叶生幼才惊四座,云子文艳绝八方”的九皇子,彼时七岁,锦云城十三国诗会卫冕者!那双眼眸,如此文风,一定不会错……
白绢后的叶云停也再次正直了身。成台的标准是服人服众,前三十六人,技高者,先手作诗以云九黎对,后者出口自退,诗判一头雾水;技穷者,后手作诗让其先答,大言不惭出土鸡瓦狗之作,那怕诗判没头绪,云也不会认。但眼前的空序,是对诗后云九黎自己认可成台的。
成台后,云九黎率先向空序微微俯身行了士揖,空序还礼后,他的余光看向诗判玉台,静待题出。
“以月抒情,格律不限”
张圣和钱凤鸣对视一眼,见白绢后的大人物并未表意后,同时开口给出了诗题。
清冷的月光洒下,云九黎略微沉思后,看向空序,见他没有先答的意思,便缓缓吟出:
“少时苦为深宫囚,倚坐东楼盼兜鍪。一朝承尽天子恩,便到宗门解心愁。”
到这时,云九黎气息开始变得紊乱,但这样的境况在他身上仅维持了一瞬,他便又继续吟诗
“朝拜仙山午拜岳,闲时也曾待花谢。常为此世少一愁,不眠饮花且饮月。”
“题,出云宫散记”
云九黎微微侧过头,余光看向白绢帐幕,绢后的叶云停眉头一紧。因为他隐隐感觉云九黎这些话有一部分是说给自己听的,揣测他最后看自己那一眼,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少时深宫囚。皇宫规矩之严,他生平仅见,所以云九黎有被囚禁的感觉,这点没有多的说法。
东楼盼兜鍪。九黎他自幼丧母,东楼方向之极是边关龙啸城,二十多年前,云、岐两国争端,云皇御驾亲征,兜鍪在这里指穿盔甲的人,盼兜鍪,即是盼他父皇回来,这点也没问题。
天子恩……便到宗门……
叶云停心中猛然一惊,他是受挤兑,贬来的?!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一切都能说通了。云九黎初去云灵宗时,皇都锦云城万众恭送,曦矅境官员托撵开道,成为自古时那位云国储君后唯一进入云灵宗修行的皇子。那时,就连他自己都以为九黎会是云国未来的皇
如今再看,都是阴谋,为了稳住国将王终,云九黎亲外公,皇权最大威胁,云国唯二羽化境的阴谋,当初皇宫没有半点消息传出,只能说明,那时知晓部分全貌的人,包括宫女太监,全暗中赐死了。
也难怪会夸张地称呼“天子恩”,结合实际,这句是反讽。且,后四句也可能是假的,或者是他的确常在假做给别人看的。当然,那时初宫中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云九黎在这里发写诗牢骚,宫里人又不是文盲,一定会被看出来的,不怕吗?
也许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如若他真写了一首完全表明自己纵情山水的诗,反而更可能会受最大程度的怀疑
同时他也清楚,叶云停拥有在场所有人都不知的信息,所以这首诗仅只有宫中还活着的知情人和白绢后这位能看得出端倪。而恰巧别人又不知道坐在白绢后的是叶云停,这样便极为巧妙地在云皇眼线遍布的国土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告诉了自己。
嗯~他是要勾搭……不对,是要和自己结盟吗?
叶云停心中不禁感慨,万民都只道是要立九皇子为储君才遣他去云灵宗,他万般无奈下,却用这种方式引导自己窥探真相,这莫大的信任,不知自己如何才能回……
杯盏从案上摔落,蹦飞的瓷片落到钱凤鸣和张圣两人中间,两人惊得慌忙起身,面面相觑。
白绢幕账内,叶云停气息紊乱急促,猛然起身时不慎打翻了茶杯,他现双手杵在案上,血玉莲台上的身影在他眼中愈发恐怖
他怎么知道坐在这的是我叶云停?且不说自己行程之密,就连眼前的白绢上都有极高阶位的幻术符箓,哪怕曦矅境用灵识探查,看到的也只是患脸部恶疾而不便见人的十四州学府掌簿李源
云九黎绝不可能是曦矅境以上的强者,不然他没有蜗居此地的必要。既然如此,他必然是通过别的办法得知自己在此处的。
半废皇子,手眼通天……
“不必劳烦,我起身时失手打碎了杯盏而已,我自会命人补上。”
两位诗判这才坐下。而此时,看客台上的很多人经揣度后,也开始猜测血玉莲台上云九黎的身份。
“宫中人,这般年纪,云灵宗修行……会不会是九皇子?”
旁人议论纷纷,不少人当即站起身来对其行礼。空言行礼坐下后,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担忧地看向空序。
空序一改往日,脸出奇地平静,眼中泛起不知缘由的哀愁。
“纵使江潭不映月,离人泪也蕴相思。良夜难承忧梦扰,多情自引长恨生。”
文传徒以自己对文字的熟悉,开始用笔复撰起空序口中的每一个字,多情自引……长恨生?
年轻的文传徒顿了一下,谋生的重担却压得他喘不过气,迫使他尽量不去想任何东西,笔若流星地在下四句未出之前抄撰出近十份。
“犹忆往昔远帝城,辞妻辞友苦成文。悲知熟曲生人奏,推樽离宴躲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