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水县的老旧街道,一名记者对着前侧方举着云台的摄影师,面露职业化的标准微笑,信步向前走去。
“直播间内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湘市总台记者王川。”
“自暗面向公众开放后,我们都也知道,前往暗面开拓的勇士也是络绎不绝啊。像是在塔水县,据联邦统计呢,去年就有上万人前去暗面。”
“身边有亲戚朋友去过暗面的观众应该知道,暗面十分的危险,所以出发前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购置合适的冷兵器。”
“而在塔水县,就隐藏着一家让街坊邻居们都赞不绝口的百年老店,常家铁匠铺。”
“在工业化程度如此之高的今天,怎样的手艺能够力压坚韧耐用的制式武器,成为塔水县居民的首选呢?今天,就让我们一探究竟。”
摄影师调转镜头,在古朴老街的一角,一家不算宽敞的小店映入眼帘,门扉上方赫然挂着五个大字招牌,“常氏铁匠铺”,隐隐有砂轮摩擦产生的嘈杂声音传出。
记者和摄影师先后走进铁匠铺。
店内被简单划分为前厅和后厅,两部分空间被一道门帘隔开。前厅的墙壁满是熏黑、焦黄的痕迹,一看便是百年老店的成色。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着门口的崭新展示柜,寥寥几把泛着寒光的利器放在柜内,展示柜一尘不染的模样和老旧开裂的墙壁形成鲜明对比,似乎是前脚刚到货放上去的。
这般对比之下,陈旧之处更显陈旧,崭新之处更加崭新,可以说是既没有悠久传承的古朴,也没有现代装潢的舒适悦目。
记者嘴角微微抽动,转身面向镜头,继续笑着介绍。
“据街坊邻居说,常氏铁匠铺内只有一名铁匠师傅,常家第五十八代传人,常安常师傅。常师傅听说我们电视台要来采访,还特地购置了展示柜给屏幕前的大家看呢,我们可以看到,每一把刀剑都十分的锋利啊。”
记者干巴巴地介绍。
后厅的砂轮声在记者说话时悄然停止,铁匠铺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记者猜测是那位常师傅听到了众人的声音,便静下声,耐心等待他前来迎接。
但过了数秒,后厅一片寂静。
再过数秒,直播间已经有人开始扣“???”、“直播事故?”,后厅依旧一片寂静。
记者心中暗骂。
今天的节目其实是这家铁匠铺自己找电视台合作的,换句话说,就是电视台的软广。然而从街道到前厅,那位常师傅一点没有出来迎接的意思。
这是打广告该有的态度吗?
而且,什么铁匠世家,什么传统锻造手艺……论上限远不如最近在暗面兴起的生物锻造技术,论下限,能不能打得过现代锻造工艺还得打个问号呢。
而这,还是他看在这几年暗面开放,那些顽固科学家反反复复被打脸的份上,才没有说得太满。
不过记者面上还是标准地微笑着。
“看来常师傅醉心于锻造事业,无暇出来迎接,那么我们就进入常师傅工作的房间,叨扰下他吧。”
记者撩开门帘,进入比前厅稍微宽敞的工作间。
工作间内的采光一般,温度明显比外边高了不少,各种乱七八杂的设备和工具稍显杂乱地摆放着。
而在一台砂轮机的旁边,一名穿着牛仔背带裤,身上满是脏污和飞灰的身影背对门口。
“常师傅?”
“常安师傅!”
身影轻轻一顿,方才转过身来,满面歉意地大步迎上来。
“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刚刚在想别的事情。”
这位常师傅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成熟稳重的铁匠大叔形象,有些违和的,他是个年轻人,一个看着很年轻的年轻人,如若不是这间铁匠铺只有那么点地方,藏不下人,观众准会猜测这是不是常安新招聘的学徒,而真正的常安在更里边的房间休息。
但在另一角度,人们又能一眼看出他就是今天要采访的主角。
粗糙、千锤百炼的宽大手掌、结实的小臂、专注坚定的眼眸,稳健的步伐。还有最重要的,那种学徒不可能有的,不经意的自信。
记者强颜欢笑。
“没事没事常师傅,是我们打扰到您了……但您能不能先把刀放下。”
年轻的常安师傅这才发现,自己刚打磨了一半的刀胚还拿在手上,刀尖正对着记者,随走路上下晃动。
在常安的连连道歉下,两人终于正式开始了采访。
……
半小时前。
常安和以往一样,在铁匠铺里耐心工作。
锻打塑性已接近尾声,在最后几次微调过后,常安用锻造钳将刀胚置入炉中再次烧红,然后将其浸入油桶中淬火。
热处理完毕后,忙活许久的常安才擦了擦汗,暂缓手上的工作。
看了眼墙上的旧钟,显示的时间是两点二十八分。考虑到这只钟已经用了十几年,走得慢,每过一周就会少走大约十分钟,而上次调钟是在三天前,现在估计已经两点三十三分左右了。
“还有不到半小时,电视台就要来了啊。”
常安微微仰头,面上嘴角微扬,眼眸却裹上一层晶莹。
“一切都越来越好了,这次不出意外,可以再让生意翻个倍。就是可能需要每天加班了,陪乐乐的时间会更少。”
“不过,等过段时间,攒够乐乐的医疗费,带她去看好病,生意怎么样就无所谓了。到时候和那些辞职去暗面的街坊邻居一样,一关店门,潇潇洒洒地润去暗面,余下的日子,走一步看一步吧。”
“苦尽甘来,就看这一刻了。”
想到十三年前,他带着前世21岁的记忆穿越到这个世界,非但没有像小说中叱咤风雨,反而被这个世界残酷以待,常安心中感慨万千。
常安不是普通人。
大概吧。
他是一名重生者+穿越者,大致可以认为是重生的瞬间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然而,两层buff叠加,却恰到好处将两者的优势全都抹平。
因为穿越,常安没有了重生者的情报优势,没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因为重生,常安的身体回到了仅仅6岁时的状态,在这颗名为闪蓝星的星球,他空有成年人的学识却无处施展。
更糟糕的是,这个世界的科技比前世更发达,穿越前,在地球上所学的知识,在这里大多无用。
并且这个世界的上层,闪蓝联邦的统治,近乎独裁。
举例来说,这里没有知识产权,一切作品的著作权归于联邦。若常安想做文抄公,把前世的小说、音乐在这个世界发表,那么他只能领到一笔少得可怜的固定稿费。
这个世界的穷人是没有出路的,社会被精妙划分为三六九等,社会阶层的流动性已经趋近于无。
而非常凑巧的,穿越后的常安的身份,恰巧是此世最低贱的贫民阶层,一家四口,父母,他,还有妹妹常乐四人,靠着父亲常胜的铁匠手艺和母亲的裁缝手艺勉强支撑着生活,只够温饱。
他曾以最虔诚的姿态祈祷主角标配的金手指救他于水火,却杳无音讯。
他也曾放弃所有虚无缥缈的幻想,脚踏实地去挣钱,卖报、摆摊、看店,各种小孩子能够挣钱的路子,他都走过,更危险的可能导致暴露的写书、编曲等工作,在长大一些之后也曾尝试,然后以实践得出了阶层流动性趋近于无的结论。
9岁那年,在常安摆的书报摊被几个顽劣少年用一把火烧了,挣的钱被抢光,被打了一通又淋了满身尿后,常安终于认命,接下了此世祖辈的衣钵,成为一名铁匠学徒。
那次,他同时对这个社会和“金手指”心灰意冷了。即使是最绝望的时刻,他脑袋里也没有响起诸如「叮,逆袭系统绑定成功」之类的声音。
奇迹果然是不存在的,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
父母看他能挣点钱,给他摆摊的本金亏了一干二净,然而他们真的很好,没有过多责怪。母亲像照顾小三岁的妹妹一样,边叹息边给他换了衣服洗了澡,直到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尿骚味,父亲抽了许多烟,最后让他来铁匠铺里做学徒。
即使他们与前世的父母不一样,常安依旧很尊敬他们很爱他们。
而常乐……
想到这,常安因回忆而产生的惆怅散去大半,脸上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
但笑容中却隐含些许洗不净的苦涩感。
常乐是贯穿他两世生命中的光。
她和这一世的父母不同,常乐陪了他两辈子了。
上一世,常乐就是他的妹妹,只是她并没有前世的记忆。
这很奇怪,但在多年的相处下,常安早已完全接受。
且不说常乐的事,在现代社会,打铁这种职业说起来有点好笑。或许常家作为锻造世家,祖上也曾辉煌过吧,但现在嘛,妥妥的社会底层,只够全家人勉强温饱。
常安,常乐,多么美好的寄语啊……
可惜,即使只是平安喜乐这样简单的愿景,依旧难以实现。
常安做铁匠学徒一年多后,作为家中顶梁柱的父亲在一次出差中神秘失踪,距今九年,音讯全无。
父亲失踪后又过了一年,即使常安已经极力努力挣钱,家中存款依旧在几次垂死挣扎后悄然见底,母亲重病不治,为不连累兄妹俩拒绝吃东西,在痛苦中离世,只留下常安和常乐相依为命。
至此,这个小家便只剩俩人。
温饱的生活,倒是有些讽刺地又回来了。
铁匠铺,所谓传统锻造工艺,在这个现代社会有什么用啊……
但没办法,这个世界的阶层太过残酷严苛,穷人连受教育的权利都没有,体面挣钱的工作却尽数有着学历要求。
常安空有成年人的思想与知识,却只能靠着孩童羸弱的身躯,白天打铁挣钱,晚上回家给妹妹教书。
即便在这个世界,穷人的命运几乎被定死,他依旧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更贴切的说,知识在这个世界,或许,未必能改变命运,但它至少能让常乐留有希望。
有希望就是好的。
她没钱读书,那他就自己教。
就这样,又是三年匆匆过去,这一世的常安14岁了。
大概是这铁匠世家确实有点血脉传承的意思,常安的锻造天赋非常不错,并且他自己也十分努力,五年内不断精进锻造技术,渐渐在小镇里打出了名声,大家都知道镇上有个半大孩子是个铁匠,技术相当不错。
然而,苦难并没有就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