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异常安静。
或者说,安静到了异常的地步。
来时路上十七岁的小少帅总是营中热闹的源头但凡他在的地方,喧哗笑闹,吵吵嚷嚷,简直一刻也停不下来。别人行军的时候他在前后跑来跑去,别人休息了他还要到处拉人,或赛马,或比箭,或较量武功。霓凰不止一次看到他带着一群同龄少年呼啸而过,大将军苏楠在后面提着马鞭到处追打,闹得整个军营鸡飞狗跳。
然而,回程的时候,却只有亲兵默默拱卫着一辆马车,车中从早到晚,悄无声息。
“还是不见吗?”
“公主见谅,犬子受伤未愈,心绪甚是不好……”
霓凰眉眼一黯。数十步外那顶小小军帐她已经凝视了许久,除了大夫进进出出,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便是苏哲平时玩得好的一干同袍少年,也无一例外地被亲兵挡在了外面。
“姑父,兄长是不是……恼了我了?要不是我,他也不会……”
“公主别这么想。”大将军苏楠是位身材高大的武将,肩宽背厚,鼻直口方,负手站在那里望着儿子营帐,袍角被轻风微微掀动,不怒自威。他年近五旬只此一子,现下横遭祸变,只半月时间,鬓边已从点点星霜变作全然雪白。
苏楠妻子是楚帝之妹晋阳长公主,论起来,霓凰也是他内侄女,小丫头从小在他们家跑惯了的,不是跟着晋阳焚香烹茶,就是跟着苏哲骑马拉弓。现在看霓凰目中泪光莹莹,却死死咬住下唇的模样,苏楠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怜爱,轻声劝道:“这死小子就是犟,回头转过弯来就好了。再说,军中同袍,本来就该互相应援,他又怎么会怪公主?”
霓凰胡乱点了点头。犹豫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笺,低着头捧到苏楠面前:“那霓凰就不打扰了,还请姑父……把这个……给他。”
这封信很快递到了苏哲面前。
他却并没没有拆看的意思,而是随手把信笺往小几上一放,便继续低头盘膝而坐,盯着自己收回来的手掌发呆。
几上烛光昏黄摇曳,虽只有孤零零一支,还是把掌心的纹路照得清楚。摊在眼前的右手柔韧修长,掌心、掌根、指节均有薄茧,那是自幼至长,十几年如一日跨马弯弓、舞枪弄剑留下的痕迹。仅仅半个月时间,还不足以让这些茧子产生任何消褪的迹象。
可是苏哲知道,它们终究是会消失的。
半月之前,这双手还能开三石弓,能降伏最烈的骏马,能挥动马槊在重围当中杀出一条血路,万马军中无一合之将。可是现在,却连帐中最轻的一柄剑,也拿不起来了。
身中毒瘴又厮杀半日的后果是,内息全毁,毒性深入血脉骨髓,时时要靠汤药压制调理。
医官说得很明白,他未来不要说动武,就是这从小练武打熬出来的体魄,经了瘴毒毁伤,都将远远不及同龄的文弱书生。
他知道这已经是万千的幸运。援兵千人,强走翠烟峡已经折去小半,护着霓凰冲出来的时候又死伤枕藉,便是能活着回来也多半和他一样染上了瘴毒然而,那些人,是不可能像他一样有高明的医生全力救治,有珍贵药材不惜代价地使用在他身上。就算现在有,未来漫长的余生当中,也绝对不可能有。
他本已没有资格抱怨。
可是……可是。
四岁习武,十三从军,十五岁跟随父亲征伐川中,斩将攻城独当一面。曾经他是朝野咸知众口称赞的苏家麒麟儿,而从凯旋的那一天起,他便被人称作,少帅苏哲。
而这一切,日后和他,不可能再有关系。
烛光烧到尽头,闪了闪,终于还是坍陷成了一窝软软的烛泪,须臾便灭。帐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苏哲却恍若无觉,仍然出神地坐在原地,盯着自己手掌的方向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