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好文，好字！”

“如此名篇，此时此地，正合共赏……”

时值三月，草木繁茂，柳媚花妍。二三十个世家子弟衣锦绣，饰珠玉，携美姬，陈酒食，在广陵城外的寄啸亭前欢会游赏。寄啸亭建于蜀岗南麓，人立亭中，俯瞰山外，城池历历，皆在脚下。转回头，亭前一片空地悠然舒展，芳草碧丝，如锦如缎。

一眼望去，这些人十五六岁到二十三四岁不等，都是琅琊冯氏，太原吴氏，谯国卫氏的旁支子弟，以及依附他们的姻亲外姓。内中衣饰最华贵的数人在亭中摊开一个卷轴，几个脑袋凑在卷轴上方，啧啧称叹。

正看得入神，忽然砰的一声，紧跟着就是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众人皆惊，从卷轴上拔出头来，只见一个青衣少年袖手立在亭边，眉目凛然，脚边一个酒壶摔碎在台阶上，旁边乱糟糟一堆杯盘，看着就是被他拿酒壶砸的。见众人目光聚集过来，他也不惊，拂袖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的心思还在这上面！”

他几步迈到亭中，随手抓住为首一人，一路拖到亭边，戟指山下：“看看，看看！那边在做什么！在行土断，在并白籍为黄籍，在逼着我们、我们的同族姻亲朋友、我们的奴婢部曲纳税服役！这种时候，你们还有心思品什么文，赏什么字，喝什么酒！”

他忽然放声大哭：“殆尔，殆尔！长此以往，我等清华世胄，都要屈于苏氏老兵了！”

被他这么一哭，亭中诸人都是讪讪的。过了一会儿，才有谯国卫氏的一个少年试探着道：“可是永泽兄，苏氏也是颍川望族，累代三公啊……”

“呸！”吴永泽用力啐了一口。“他们家南渡之前倒真是文华鼎盛，南渡之后呢？先是窝在荆襄那种蛮夷之地，又跑去打益州，几代人一门心思扑在打仗上，说他们一声老兵有什么不对？还趋炎附势，把颍川的名字都改了，简直丢尽了茂德公、景明公的脸！”

“说这些有什么用。”另一个青年冷冷道：“土断的诏命是陛下颁的，苏家的少家主亲自主持，皇子公主压阵，连彭城王都被押去廷尉司了。有本事在这里说人人家老兵，你到他面前去说啊！”

“说就说！我等士子，自幼读圣贤书，养浩然气，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吴永泽大怒，直直盯住了先前开口的少年：“我这就去见那苏哲，冯铿，你可有胆与我同去！”

“我倒是不怕一起去。”冯铿袖手靠在亭柱上，漠然望着脚下城阙，“就怕你骂得喉咙都干了，人家搭理都懒得搭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难道之前家里就没有拦过吗？”

他在这群人里年长几岁，已经开始帮着族里做些实事。自从苏哲上书奏请土断，能想的法子，不管效力高低，不管光明正大还是阴损狠毒，他们是都想过了。

挑动年迈长者涕泣恳请，说背井离乡，仅有乡贯可兹纪念，结果好，苏哲在自家宴会上说的那番话一传出来，大半人哑口无言。

教唆贫苦百姓说再缴税要活不下去了，堵着县衙门口哭喊着要去死，人家拿着国家律令该赈济的赈济该减免的减免，顺便还问去年风调雨顺你家收成不错，既然是良民不是部曲奴婢，你是把收成交给谁了才会活不下去。

贿赂小吏然后抓住把柄告发，再放出风声说改籍会让小吏鱼肉乡里什么的，结果去送礼的人被连人带赃抓了个正着，堵着家门给送回来……

一样样连消带打，堵得他半点脾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