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殿,书房。
还是熟悉的熏香,还是熟悉的茶水。君臣二人面对面入座,楚帝头一句话就是:
“苏公,吾听闻你从弟苏云膝下有女,贤孝淑德,待字闺中。吾欲为青儿求娶为正妃,可否?”
苏楠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才道:“陛下何以忽有此意?”
身为楚帝膝下仅剩的皇子,穆青的正妃,乃至有名分的侧室,自然是早早就择选起来了。北地则冯、吴、卫氏,南方则贺、孟、沈氏,个个为此事抢得不亦乐乎,你家的女儿孝顺,我家的女儿貌美,他家的女儿广有才名,还有哪一家的女儿出生时就有吉兆……然而苏氏却是一片静默,从来没有加入这场争夺,是以楚帝忽然开口,连苏楠也微微有些诧异。
饶是楚帝执掌朝政三十余年,脸皮已经磨练得十分厚实了,此刻老脸也是微微一红。他苦笑道:“苏公,先前秋猎时候的事,想来你也有所耳闻。青儿实在是……”他摇了摇头:“我已年迈,这次中风之后,身子骨更是每况愈下,想来撑不到青儿长成了。我想了几个月,将来,只能让霓凰摄政了。”
苏楠目光闪动,并没有说话。楚帝续道:“可是,哪怕青儿醇良仁厚,不会对付他亲姐姐,他的母族妻族,将来的太子,又会如何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霓凰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情势使然,我不得不让她替青儿支撑,可总不能看她没有好下场。想来想去,也只有让穆青的正妃出于苏家,将来,将来,应该能保住她罢。”
他说得又是诚恳,又是凄凉。饶是苏楠和他打了一辈子交道,知道他满口亲情底下不知道埋着什么算计,还是微微被他感动了一瞬。然而他随即就淡淡一笑:“兹事体大,云弟的女儿,总不能由我一言而决。陛下容老臣回去商量商量,可否?”
“那是自然。”楚帝稍稍松了口气,向他举杯。“有劳苏公了。”他起身,目送苏楠离去,紧跟着就沉下了脸:
“去问问,那个质子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那个质子”,这时候正在楚帝拨给他的府邸之中,高座正堂之上,眸色沉沉,盯着和他一起退出宫中的萧梁使臣。
“朱大人。”他脸上绷得紧紧的,口气森冷,“那国书是怎么回事?父皇的国书,本王先前亲自看过的,怎么会忽然变成了同意我迎娶别人?”
朱子深毫不在意地平视着他。这个靖王殿下,母亲宠爱稀薄,母家的势力少到根本没有,自己还被扔出来当质子,在异国他乡一丢五六六年。要不是身上好歹挂着个皇子身份,谁由得他寄人篱下还摆王爵架子!
“殿下。”他慢慢吞吞地回答着,语气平静:“国书本来有两封。可是,今天呈上去的时候,就只有一封了。”
“你!”
“殿下想想就会明白。您睽违膝下多年,陛下的意思,是希望您尽快归国。娶得到护国公主自然好,娶不到,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您遵命迎娶葛阳公主,接下来,就有和大楚斡旋的余地,楚帝也未必不想您回国。是以臣放出风声,大楚并没有允可的意思,那么接下来,递上去的国书,自然就只是那一封了。”
看着萧景琰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他又补上一句:“倒是殿下,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什么要放言违逆陛下之命?殿下身为皇子,如此行事,可想到楚国上下,会如何看我们大梁么?!”
萧景琰一窒。今天他在大楚朝堂上的放话,往大里说,就是无父无君,不忠不孝,确实丢尽了大梁的脸。然而霓凰,霓凰……
他怎么能,在她面前,在他的婚事已成定局的时候,不发一言,默然从命?
“我不会同意完婚的。”他直视朱子深,语带命令:“父皇那里,我会上奏,请求父皇收回成命。大楚方面,就有劳朱大人为我周旋了。”
“殿下,您不能这样!”
“两国联姻,想必场面盛大,宾客如云。我想,朱大人也不希望我被绑着推出来成亲,再丢一次大梁的脸。”
这一次,轮到朱子深哑口无言。
他是能看着楚国人绑了靖王殿下出去拜堂,可是,诚如靖王殿下所说,真把事情做到这一步,大梁的脸,也就在楚国人面前丢尽了。虽然已经丢了一次吧……可是,涉及两国邦交,能少丢一次,还是少丢一次的好。
而且,就这样让楚国人绑了大梁皇子去拜堂,他回去跟陛下怎么交代?
身为使臣的职责啊。
罢了罢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认命起身: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臣去交涉。这些日子,还请靖王殿下谨言慎行,再也不要做出有损大梁国体的事情来了!”
苦命的使臣大人奔去鸿胪寺递帖子,为靖王殿下的婚事斡旋的时候,苏家花园临湖的水榭中,苏楠和堂弟苏云相对而坐。苏哲守着一旁的茶炉扇火煮水,洗盏分茶,为三人各各斟上一杯,而后,沉默着退到父亲下首,侧坐一旁。
“……事情就是这样。”饮过第一盏茶,苏楠慢慢把今天和楚帝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增,一字不减。“你怎么看?”
一个大大的金饼子或者,以苏家的权势而言,至少也得是整整一座金山才可以,金饼子什么的苏家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当头砸将下来,苏云很是头晕目眩了一阵。成为未来皇后的父亲,未来天子的外祖父?这是他之前梦也没有梦到过的事儿。然而,看到面前须发皆白的堂兄,以及静静坐在堂兄下首,和乃父一模一样神色淡然的堂侄苏哲,他忽然就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瞬间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