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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阳历一九八七年六月开初的某一天,星子码头即将重新迎来一位青年渡工,灰灰。老年父亲执意要将渡口营生转交给儿子,实际也是迫不得已。人终究会有伤老病残的一天。哪天使不出劲来了,也实在干不动了,办法只有一个,要么将渡船尽快转手给人家,要么就只能狠心召回自家尚在中学念书的儿子过来码头替换一下自己。星子渡口白天一般需要普通人力维持通勤,况且码头船只通常又不能随随便便停摆下来不作经营。其实这位老年父亲并不想为此丢下码头营生,奈何自身脚疾一两个月后始终不见好转,唯有召唤懊恼的儿子回家来,顶多也算是为了能够勉强维持现有的家庭生计罢。码头既然人来人往,只要再熬多几年,年轻俊朗的儿子到时指定还会碰上别家女娃一心一意过来跟他相中了姻缘,只要人家女娃不会嫌弃码头小屋狭窄穷困,一心嫁过来之后,再好歹跟儿子生个一男半女,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也总不至于会羞涩去哪头。只可惜,自己恐怕来不及等到哪一天咯。人老灯枯,就好比屋内那盏快耗尽了灯油一般的斑驳油灯,平日静静挂在上面大都也只能作为虚假摆设……。那么,被迫失学的青年男子,高二的第二学期还没结束,心中愿望或突然遭一盆冷水提前浇灭,更别指望来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坦然能够顺利回到学校潜心复习并及时参加普通高考,因此注定大学与他提前无缘。眼看自己还有其他美好愿景,到头来,更多也无非只是画饼充饥罢了;任何怨愤与不甘,从此都将于事无补!……毕竟眼下迫切等待他的,或者就是星子码头那一支泛黄的长水竹篙。
最初,星子镇面积并没有多大。星子河隔江左右相望,前前后后或远远近近,这些年一些灰白青黛的房子相继陆续在两侧河岸边沿四处显现,零零散散汇集成镇,并由此得名星子,听起来难得颇具美意……镇北角,烟墩山山脚莲花寺院,多年来断断续续的香火如今难得还一直保留下来,所幸最终没被时光湮没及被世人埋汰,只是寺院规模不断被周边蚕食,然后逐渐缩小成为小庙,并且距离星子码头上百丈远,两者几乎就是挨在一块。之后,市场经济一旦放开,码头的左右两边临江街道好像就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镇的经营中心,而接下来的几年间,商贸往来一旦得到持续发展,相信不久就能延展到尚无一条像样马路的南岸对面去。有山必有客,有客必有墟。那么到目前为止,通常到了墟日,从各处汇聚而来的集市面孔,他们往往会活灵活现依时积攒在北边河岸好几段狭窄的街道,足足大半天时间维持着各式各色的买卖营生。单单从河道鱼贯而入、舟楫往来的非凡景象看,星子北边沿岸的确有了更多的起色。寺院和码头周边,声誉与名望在逐步扩大的同时,这些年确实要比以往更显繁华和热闹,至少明显恢复了昔日久违的元气,声声吵杂跟喧闹之中所包含的某种气势,又能给北岸的声誉与名望同时带来某些催化作用,这足以让尽早领悟及学会小本经营的商家们心中更加坦然,他们时常欣喜的感慨美好日子相信不久就会如期而来。
“咚锵,咚锵……”当端午季的锣鼓声几乎又开始传遍星子镇的各处角落之时,这时的天空往往偏不作美。
况且这对于某一名刚要步行且即将出现在镇上北岸街道蔫不拉几的高中男生来说,南方的这种梅雨天气有时简直指定能要了他的命!该男生当下心意沉沉,尤其是,只要一念想到自己马上就得从学校大门冲出去外边,到时还要艰难应付这种阴沉鬼天气,他原本憔悴不堪的内心就足以快要发了疯;更何况是,由于被迫遵从父命,今日就得从学校尽快踱回码头来帮忙做事,这种纠结无奈打道回府的伤心做法,不断促使他黯然的内心场景至少已经要比外边更早的连续下过好几场倾盆大雨。雨注定会让人伤感。一旦悲怀起来,眼下就连咚锵咚锵挺拔喧闹的锣鼓声,一早也似乎重新变作幽怨腔调单独在镇的上空催着他的魂。那么,既然此处的“内心堤坝”快要濒临奔溃边沿,当下便注定了这个哪怕就是天皇老子亲自过来也扛压不住的铁一般的历史事实,那么该事实明显就是,从今日开始,他……就得辍学了!故此还另外证明了这场揪心遭遇,从离开校门的那一刻起,今日老天爷看来就是绝对放不过他,还要故意要拿他撒撒气,并且偏要跟他作对似的。由此老天上头也依次下完好几场暴雨。原本还傻傻以为该时季的杨梅雨间中规模仍不算大,有可能足以打湿一些地面,或者还会及时赶跑两三个忘记出门带伞浑身狼狈的路人,却真正意想不到暴雨会顷刻来袭。既淋着雨又要冒着汗,狼狈的步行过程简直一言难尽。肩上还重重背负着从学校宿舍带回家来的所有行头,除大部分不舍得丢弃的书籍之外便是一两身简单不过的供平日置换的随身衣物,腰间还别着一个已经外露些许锈迹的搪瓷杯子,以及一条旧得发黄的白毛巾。相信必要时该发黄毛巾亦会派上主要用场,可以随时拿来擦脸擦汗,间中可能还会重点用来偷偷擦拭该男子眼角迷蒙的泪痕……
雨等下说停就停。
阳光如同变着戏法一阵接一阵大方轮流登场,很快朝星子镇面的各处地表洒露出热情洋溢的微笑面孔。这下轮流登场的阳光丝毫也不显吝啬。且慢!阳光也并非是那么容易招惹的东西,在这里的各处地表看似平故无常的几下折腾,就足以让人难以抵挡及招架!这种既潮湿又闷热的天气,足以会让你头上反反复复冒着艰难伺候的热汗不说,光此刻的复杂心情就如同刚下过的杨梅雨黏黏乎乎,一点都令人不逍遥自在。青年男子携带着随身包裹出现在小庙一侧的湿湿雨巷时,小庙外围正有一队从香港远道而来的中国旅行社观光人马,时髦、新奇的游客正陆陆续续各自散开,有人忙着拍照,有的走进院落中开始虔诚的烧香礼佛顶礼膜拜。当中则有个衣着朴素、样貌成熟的卷发女士,额头的右角意外缠着一块止痛胶布,像是受过一点小伤似的,只见她偷偷独自轻声走出寺庙外边,并在湿湿雨巷的左右两端各自神秘张望……那时生涩的高中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刚好从她身边一侧无声无息悄然经过,此路线指定该男子只能踽踽地朝码头方向径自走回去,别无其他办法。女士则踏着碎步尾随小青年惊惊慌慌赶去码头那端,仓促之间,难免伴随着几番紧张神色。只见青年男子一脸沮丧的将衣物包裹简单丢在码头角落的一块大黑石头上边之后,单单就呆在此处一动不动生着闷气。那样子竟然好像完全不替周遭的人与事着想似的。直到许久才愿转过身,有意无意回了回头,算是微微瞥了一眼身后的女士。也许他早该察觉自己身后边有个急促的影子,正加紧挪动脚步尾随他赶过来码头这里,以为那无疑只是一个赶船人。毕竟还有好些个候船客人在码头下边一处凉亭静候着开船。那轮工夫他的船老大父亲刚一扭一扭从码头下方回来屋子刚喝完水,并简单坐在码头屋檐底下的青石板叭叭叭的抽着烟呢。
神秘女士看来并不乐意直接走去下边凉亭,而是单独在石头的另一旁也跟随着男子稳稳驻下脚跟。她先是弯下腰仔仔细细触摸着大黑石头的凹凸外表,其外露神情,那时就跟石头表面一般多了几分复杂层面的东西,那些东西似乎略带矛盾、伤感及困惑……待真正交接上青年男子的正面目光之时,往往那一刻,马上又如同幸运碰到一个隔阻多年才最终得以隆重会面的陈年友人,内心不无渴望积极靠前甚至惊喜拥抱……然而,那顶多只能算作是其大脑当中稍纵即逝的某个简单想法,毕竟她呆在原处任何设计动作都没法及时给完成。直到她那一道道热望眼神逐步冷滞下来,最终还不忘停留在旁边的青年男子身上故作刻意的盯梢,只可惜粘稠而胶着的目光越来越麻木。而一动不动的女士此刻仿佛失去了原有的打算,也有可能是因为刚才跟对方目光交接的时候完全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吧,除此之外还能有何种解释呢……生涩的青年男子虽不动声色,外表看似平稳,还假装若无其事的一副随便样子,其实眼眸早就乱了神。表情微妙之下变得再也不敢继续跟陌生的神秘女士四目交流了。当然那时也难免不由自主的浮想起关联:刚才这神秘女人不惜一路匆匆尾随过来码头,既然她不是为了赶船,那么她到底图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对着码头这块大石头感兴趣?那么她到底是谁来的?火辣辣的盯着这头方向,如此执着与呆念,又或者她刚刚丢失了心爱的东西恰好正怀疑被他捡去?但这完全都是假设!……男子很茫然。对方亦不曾开过半次金口。原本无精打采倚靠在大黑石头边缘不想回屋的小青年,这会当他真切的感受到,其身上似乎不该一直停留着这种异样的焦灼目光对自己的刻薄审视,既无理由更缺礼貌,之后内心所引起的波澜,这折不大不小的波动,尽管丝毫没起到多少作用,却不断促使他本应决定要立刻离开,回到码头那处低矮房子中去的,趁机也好尽快逃脱被当下稀奇古怪的卷发女人紧紧盯梢的这一事实。
实际上,码头上边已经传来好几声父亲的粗鲁叫唤,青年男子最终才悻悻地卷起铺盖不得不赶紧走回去面对他的古板父亲。卷发女士则一脸惆怅折回小庙去紧急汇合她的旅游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