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仙子许我三天回贾府与众人拜别,这半日过去,还没见到宝玉,大概老爷叫了他出去了。宝玉总是不爱读书,却有歪才。他对我们丫鬟这么好,想来有歪才也不是坏事。
我就在贾母院大厅门外胡乱想着,看着王夫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中离去,她与我的恩怨、她对我的伤害,并没因此渐渐远去。她也是安富尊荣的命,贵妃之母、国公之媳、伯爵王公之后,地位并不比贾母低多少,将来也会是受人尊敬崇拜的国公府老封君。宝玉之于她便是这一切未来尊荣的保障。
王夫人之在乎宝玉,甚至到了疯狂的状态。前些年,就因一两句玩笑话撵走了金钏儿姐姐,那可是从小侍候她的一等丫鬟,未有宝玉时就已有她金钏儿。而如今我兢兢业业、未曾与宝玉做过任何逾矩的事,任我如何解释都一口认定我是狐狸精。她并不知那屋子里,除了我和麝月、小燕,其他人都与宝玉有过。而我守规矩如此,夜间答应茶水一应事项如今都由我来,我都刻意跟宝玉保持距离。只因规矩是如此,未有明路就必不能越矩。然而,在她看来,长得好就是妖精,就必定勾引宝玉。如此这般,让我不得开心颜,让我郁闷至死。
这心又一阵阵的疼痛。旁边似乎有人在叹气,回头一看,原来是琥珀姐姐。她站了片刻,便下了阶梯,匆匆往外去了。琥珀姐姐比我大一些,脸上圆圆的,身形却苗条娇小。她与谁都不怎么亲热,也与谁都不疏远。但是脸上永远都是笑嘻嘻的模样,自然也是老太太教导的,只是这笑嘻嘻比他人的微笑要更加亲切、欢乐些。不知何事让她叹气了。她刚才在里屋里,我没见着,而今出来了,我还没来得及拜别,她却匆匆走了。晚些时候再来吧。
看着天已近晌午,贾母已去歇晌了。这院子里冷冷清清的,扫地的傻大姐靠在墙角阴凉处打盹,双手扶着扫帚一起歪一边,嘴巴张开着,露着两排大白牙,那模样甚是可爱。
去园里看看吧,也许宝玉回来了呢。不过宝玉回来会先到王夫人处,于是我非常不情愿地,飘移着幽魂往前方正房来。才要过琏二奶奶的院子门前,那穿堂风扫得我又飘回贾母院侧门,这秋天怎么还乱刮东风,不应该刮西南风西北风送我过去吗?也罢,歇了一会,不如还是往园子去吧。不过,既然已经不是人,何不试下飞檐走壁?然而道行不够,怎么也飞不起来,折腾了半天还是飘不过去,算了,绕个大圈过去。
刚飘出没两步,那边王夫人带着宝玉、贾兰、贾环,后面跟着小厮、婆子、丫鬟过来了,他们神采飞扬、挺胸阔步,婆子们手上还拿好些笔墨、扇子。想必有人赞许,还赏了礼物。
我在门外等着他们。琥珀姐姐从那边回来了,眉头紧锁,低头急行,在门前突然停了下来,理顺了气息才跨过门槛进去。我便跟着她往里,这门槛,不飘起来些高度必进不去。看着她绕过众人,走到鸳鸯姐姐身后耳语了片刻,又进里房了。
我绕到后院,见她独在里面做针线,便上前拜了下去,说:“姐姐,我去了。你可要保重!”
她一惊,放下手中针线,环顾四周,压着声音,说:“晴雯蹄子,别吓人!”
“姐姐,我好着呢,过两天要去芙蓉宫值勤了。”
“好!我知道了!”她站了起来。我见她表情惊讶,也许心里有些惊奇吧。
“那我就去了!”我跪拜了下去,没再去看她是何种神情,也不知这样能否让她宽心点。
我离开时,她正看着窗外。我说:“鸳鸯姐姐那里,你替我说一声吧,我就不去惊扰她了!”
“去吧,我会跟她说的。”她向着窗外挥挥手,脸上仍是淡淡的。
我转身飘去,恰逢宝玉等人出来,后面还跟着麝月、秋纹。我跟在他们后面,贴着他们身后挡挡风。一进园门,宝玉就摘冠脱衣,只剩一件松花绫子夹袄和一条大红裤子。裤子是我的针线,麝月、秋纹都在感叹。忽一阵风把我吹出园门。心想这园子莫不是有神仙鬼怪镇守?心里纳闷,这草木风平浪静的,哪来的妖风?见着宝玉远去,有些许失落。
尚是大日头底下。适才从园子进来时,并无妖风作祟。
转身靠住园门,眼前竟是那仙子,只见她摇摇头,说道:“你仙体不稳,只有三魂四魄,莫要与人贴太近。若是触碰了人,会使他人减寿,你的仙体也会受损,还指不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如今我见你已拥抱他人一次、扇人耳光一次、撞人一次,仙体飘荡,微风难抵,莫要再靠近人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玉环,伸手与我戴上。又说:“这玉镯可保你稳当,请谨记莫要与人贴太近,也莫要与人冲突。”不等我答应,她便转身飞升入上空。
我一心挂念着宝玉,便快步进园里,这一使劲,瞬时就到了宝玉跟前。眼前还眩晕着,却只见宝玉正与两个小丫头说话。我缓了一会,细细地听着,不禁笑了。我确实是要做神仙了,只不过并不是芙蓉花神。芙蓉花神是谁我并不知道,我是副使,大概是跟着芙蓉花神管理众芙蓉花的吧。我正自嘲笑着,宝玉又自顾自的回房了,我甚是无聊。除了袭人、麝月、紫鹃、翠墨、翠缕,这园子里与我交好的再也没有了。
我应该去看看林姑娘吗?又怕吓到了她。她本来就体弱,又敏感。若是去找紫鹃,她们的屋子合着地步,空间有限,被她听到了,吓着了她,那恐怕还得再生一场病。还是不去的好。去年宝玉让我给她送帕子,不知何意。她竟然没笑话他,这是为何?不懂。好像从那开始,林姑娘也没再生宝玉的气了。只是这林姑娘看着越发地消瘦,药食无用,想想也真可怜。富贵又如何,身体不好金银财宝都是浮云。
这翠墨、翠缕都在人多口杂的地方,她们姐妹俩平时语言爽利、做事又利落干脆。那些年都在贾母院中,后来分了给三姑娘和云姑娘,虽然不在一处了,但宝玉与她们小姐交好,我与她们的情谊并未消减。不如明日小姐们晨省空隙,她们屋内人少些再见吧。
这日头向西斜了一些,离晚饭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心里寻思:不如去看看玉钏儿姐姐吧,只不近王夫人身边就好。这刺眼的日头对我这虚弱的仙体并不友好,每当晒到一丝丝,便魂散魄飞的眩晕,只得借着树荫兜兜转转地出了园门,顺着墙根来到王夫人正房。
东厢耳房内,玉钏儿姐姐正给小丫头什么分发着什么东西,一时散了,便看着窗外发呆。
我进了房里,向她施礼,说:“姐姐,近来可好?我们许久不见了,却不曾想再也不能相见。”
“晴雯?是你?”她四处张望,并没有一人。又慌慌张张地看看外面,关上门,坐了下来。
她问:“你是人是鬼?是人怎么没人影,是鬼怎么有声音?你不要吓唬我。”说着,眼眶晶莹红润。
“姐姐,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人、鬼都与我无缘。我知道我来自何方,将去何处。”我看着她,那眼里即将落下的眼泪,始终停留着。我正想上前,却想起仙子姐姐的话语,便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