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钏儿姐姐抓着手绢,点头说:“好!”泪珠儿终究滚了下来,不住地抽泣着。
“姐姐,我没事的。”我无言,只看着她。
“对不起,我没给你辩驳。可是你也知道,我能怎样辩驳呢?”她一手捶着胸口,一手捶着椅子,抽泣着接着说,“从前,我的亲姐姐也是这么走了的。我知道你有委屈,你的委屈更甚,可是就这么走了你怎么能甘心?”
我正想接话,不料她接着说:“我知道你气性大。既然气性大怎么就不敢实话反驳?她是主子没错,可撵我姐姐出去和撵你出去,都是人前是一套说辞,人后又是另一套,害得你们白白丢了性命又没了好名声。虽然她给了我双份月钱,不过是心有不安想补偿罢了。若是改派你们去其他房、做其他事也好,也不致于年纪轻轻就上了黄泉。”
“晴雯,你是冤枉的,我们都知道你的。平时牙尖嘴利的,怎么到关键时候就没怼一句呢?”
“姐姐,你也说她是主子,我怎么能怨怼主子?”
“说你心高气傲,你却是最卑微、忍气吞声的。没有什么不能,主子又如何?主子怎么就能是非不分了?她是我主子,她有错,我也是要说的。”玉钏儿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彩霞离府的事,又想到她总是护着环三爷,这难道不是变相撵人吗?王夫人不只撵她姐姐,也撵了她最最重要的一等丫鬟彩霞。
见她如此这般,我无奈低头说:“姐姐,我也怨恨太太,也想过报复她,让这一切重头再来。只是没这个必要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我身为奴婢有诸多的不可能,自然不能事事顺心,事事如意。我走了,也有更好的着落了,也只得往前一步,不能回头。也许我在那边还能见着金钏儿姐姐呢。”
玉钏儿姐姐抬头看着我,苦笑道:“我们命贱,竟然如此不值钱!我忍辱负重的,虽也尽力服侍,却始终没办法放下,没办法忘记,所以无从谈尽心。姐姐走了,她可是比我母亲父亲更爱我的人,也可以说,除了她,我别无亲人。而你们,我自小相识的姐妹,到如今,走的走,死的死。我的姐姐走了以后,再没来看过我,只是偶尔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知道,那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精诚所至的。她不像你,你还能跟我说说话,跟我道别。她,我从未像这样与她说话,也未与我道别。”
“姐姐,请放心。等我到了那边,若是见着她了,必定跟她说,让她无论怎么着也来见见你,与你说说话。她肯定也是想念你的,只是仙人相隔,大有不便罢了。”我看着她,她听了微微地笑着,急忙拭去泪痕。
玉钏儿姐姐站了起来,微笑着说:“此话当真?你不可骗我。”
她往前走着,我便后退。
“姐姐,我何曾骗过你们?我想金钏儿姐姐那么好的人,想必跟我一样,去了那个像天宫一般的地方。她没回来,也必是有事在身。即便回来了,她怕吓着了你。她不像我,还没去报道呢,就央求着回来一趟。我胆子大,缠着那引路的仙子央告了好些时候才肯放我的。”
“是这样?那你可去见了袭人了?她可有说些什么?”
玉钏儿姐姐问起袭人,想来她也是觉得我最该见她的。我说:“见过了,她总是伤心。我还真不知如何劝解她。看她那样,我好生后悔就这么走了。她于我如亲生姐妹,也都是天涯沦落人。我原以为我于她可有可无,我最多也就与她一起终其一生侍候宝玉。不曾想出了这事,原来我对于她这么重要。宝玉总说我们的泪要单葬他,后来又说各人的泪要各人得,结果竟是我得了袭人的泪。”
“宝玉这呆话,你们信来作甚么?”玉钏儿姐姐欲言又止,停了一会才说,“这宝二爷,说好也很好,懂得体谅女孩子,连我们这些下人,都丝毫不介意,甚至甘愿为我们做牛做马。可是毕竟是爷,那年他与姐姐玩笑却要了姐姐的命。而他一看见太太醒来,就马上跑得无影无踪。说好听点,是公子哥儿风流,有任性的资格。看着是胆大包天,实则胆小如鼠。再有前年,他把袭人踢了,不是我说,那是袭人,谁不知她最是尽心,竟然遭了那么大的罪。可想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他看似爱护我们,实则不过当我们是那些玩意,可有可无罢了。”
“姐姐,宝玉可不是有意的。他也决不是待我们如那些玩意,他是真心实意地疼惜我们。只是孝在前,他不能忤逆太太。”原来几年过去,金钏儿姐姐的离去一直都是玉钏儿最难以迈过的坎,时间越久仿佛伤痛越深。
“我呸!”玉钏儿姐姐压抑着声音,往回坐,说,“他若是有孝心、尊孝义,就不应该与我姐姐说那些话。那是公然调戏母婢,我们虽是下人奴婢,到底是长辈的奴婢,怎么样也该放尊重点。那么大了,还动不动吃人家嘴上的胭脂,算是什么公府侯门公子?太太虽狠,可他到底是始作俑者,怎么担这点责任的勇气能力都没有?”
听到这里,我实在无力辩解,也不知如何应答。宝玉是天生的怪种,待我们如姐妹这种好实在难以跟他的身份地位相关联,也无法理解这种超过阶层、普遍又普通的好。说他任意使性、天真烂漫也罢,说他滥情博爱也罢,总归不是坏的人。说他从来都长不大也不是,他好像这一两年少闹了好些,自从被老爷杖打那时起……
“晴雯,你在还吗?你生气了?”玉钏儿姐姐打断了我的思绪。
关于宝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说:“好姐姐,他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时又疯魔,发癫发傻的。你说他长久富贵温柔乡,却也常受老爷责罚杖打。又不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走了他也好伤心,他去送我时也说了好些话。他也知道他害死了金钏儿姐姐,害你孤单至此。你不像我们,园子里可以随意走走、串串门,有人说说话。如今彩霞姐姐去了,独留你一个,更是要忙活了。”
“可是呢。先前我不知,现在我知道了,彩霞到年龄,太太就放她出去了,还说她‘多病’。可她向来身体最是康健的,几年里偶尔一两次伤风感冒也就歇息一两天又进来了。怎么就‘多病’了呢?过了明年后年,连我也20了,大概也会说我这不好那不好,放我出去了。彩霞这么好,什么事都为她考虑周全,这正房几乎都离不了她,也让她就这样去了。可见我们是怎么样,全是太太说了算。”玉钏儿姐姐歪靠着椅子扶手,眼里迷茫。
“谁说不是呢?可她只剩你了。”我看着玉钏儿姐姐,想着也该走了,再说下去,未必就能对她好。
她看不见我,我总与她保持着距离,跪下拜别:“姐姐,我该走了。今儿叨扰你久了,你且放宽心。往日我脾气大,是因为早些年艰难奔忙,常常锋芒毕露,养成习惯。眼下我已记起我是谁、是何方人家的女儿,自然不会再顾前不顾后。这两天我找时间与太太说清楚,她若是能听,便当是无冤无屈了。请你信我一信。”
玉钏儿姐姐愕然地看着前方,轻轻地说:“好!你走吧——”
她站了起来,开了门,像是在等我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