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也在。不只她在,还有先小蓉大奶奶、琏二爷的二房尤二姐姐,只不知是作了哪个花神。”
“想来都是有造化的,既然都成了仙成了神。怎么都不回来看看姐姐们妹妹们?姐姐她怎么了?怎么这么些年都不来看看我?是我不好吗?她恨太太还是怎么了?不是你更恨太太吗?那些无中生有的事你怎么忍得了?”说着,眼泪停不住地絮絮而下。
我听着仿佛别人的事,仿佛都与我无关。心里不知如何回应她,只得说:“姐姐,我不知其他神仙如何。我也不记得从前数百万年是如何做神仙来着。我这次随主神下凡,一则园中芙蓉是‘神州之最上乘者’,需时时维护;二则怕你担忧,这会得了空,便速与你相见。如今神州各处边防不平安,想必金钏儿姐姐被分派到西海沿子或是岭南之地了,才不得空下凡与你相见。”
她止住了泪,说道:“做人不得空,做神仙也不得空,那要做什么才得空?猫、狗、鹰、雀?这天上也不过如此。”说着,将那绣了半边莲花的手帕放回桌上。站起来,看看窗外。外边一人没有。
“也罢,你且去吧。她若是想来见我,何时都能见到我。我此生必不离开这里。”她把门打开,走了出去,坐在前面台矶上。
“姐姐,保重!”我说着便往外走。冬日的日头暖暖地落在我头上,它从西南边屋顶而来,穿过我的头发落在半墙上,墙上并没有我的影子。我的肉身已经不在了。想到这又有点悲伤。眼见窗内王夫人正仰面午歇,我心里一紧,而后有个声音怒斥我:“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
是王夫人!那天把我叫过来就是这么说的。我好生冤屈!于是转身入内,怒说道:“你说说我干了什么越矩的事?但凡有一件是能对上的,我生生世世堕入十八层地狱!你说来看看。”
王夫人忽而惊醒,两眼瞪直,坐于床上。
我怕她呼喊,手一指令她晕过去。不料,她躺于床上两眼又睁开,直愣愣看住床顶。既然她醒着,我正好告她,与她掰扯掰扯。
“王夫人!哦,太太——你倒是说说,我哪件事越矩了?我怎么就妖精了?怎么就狐媚子了呢?”我越是靠近她,越是想到她如今见不着我,恨自己仙法过弱,道行不足以现身。
王夫人仍是惊恐的模样,一话未出。
“实话告诉你吧。我睡在宝玉外床已有两三年,上夜有五六年了。自袭人母亲去世以后,宝玉夜里或是要茶水、或是惊恐,均是我照料的。宝玉屋内一应大小事,除了袭人便是我。他还穿着我做的裤子、衣裳,也穿我缝补过的孔雀裘。即便亲近如此,我跟宝玉仍是清清白白的。你若问我怎么就清清白白的,我会说因为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有我的自尊和原则。”
王夫人仍是毫无动静,连眼珠也不曾转,担心出事,我便又一指,一股真气打在她右胸上。她呼了一口气,惊恐坐起,两眼找寻人影。
“我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她颤抖着点点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只有“哦哦”发出。我接着说:“我是被诽谤污蔑的。你要证人,这园子里你可以随意一问。细细问宝玉也可以。你说你到底是眼瞎了?猪油蒙了心?还是心肝脾肺烂透了?还是怎么着?我半句话你都听不进去。你说回了老太太再撵我,你先回了吗?你恨我怨我撵我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好。皮囊好看是我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因为我针线不说这园子里、京城里,乃至整个神州上国都是数一数二的。”
“你倒是说说话啊!这天明日亮的,我光明正大。你们贾府有你这样的主母,真不知是福还是祸。我一心求死,所以才绝食绝粒。我没有病,得了女儿痨的不是我。我知道是谁,也知道谁狐媚宝玉,但我不会说。说了只会再增加你的罪孽,没这个必要。你在我这里造孽了,自会有天收。”我在床尾外沿坐下,看着她,愣怔无语的模样。
外面冷冷清清,我知道没有人听到我的说话,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