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道:“我实在没有心绪唱。我只想着姐姐这回走了,什么时候再到苏州来?”
“说回来其实也不难,只是到那时候,怕是你们也都走了!再见面就难了……”
玉京道:“上哪走!只怕你随龚相公一去,就把俺都忘了……”
“哎呀呀,玉京这张嘴可真会冤枉人!你要是这样想,我就干脆不离开南京了。”
玉京忙道:“千万别这样!要叫龚相公知道,他要找上来,我们可担不起!”
“他敢,到时候我要他什么都听我的!”顾媚这样说着,见玉京仍然没有笑意,只顾在那里呆呆地想什么。
顾媚道:“玉京,我问你句正经话,你和吴公子的事儿,到底怎样了?”
玉京听顾媚问她与吴梅村的事,心里更加伤感起来。
玉京在秦淮与吴梅村相识已经很久了,她崇慕吴梅村的人表才华,吴梅村对她也爱怜备至。但当玉京向他提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时,梅村总是含含糊糊,躲躲闪闪。
这使玉京心里很不痛快,至今不即不离。玉京这次来苏州,有意不让梅村知道,把他躲开,想冷落他一下。玉京心里有数儿,这种事情别人再关心、再着急也是没用的。
这件不顺心的事,她只想埋在心里,不愿在姐妹们面前提起来。此时她显得毫不在意地说:
“人心长在肚子里,谁能看得清楚!我才不强求哩!等老了,倒不如当尼姑去,落得个清静。”
圆圆见玉京又伤感起来,忙取过琵琶,递给玉京道:“我刚学过孟称舜的《娇红记》,姐给我弹着,我来唱一出!”
玉京多日没听圆圆唱了。自从今年春天与冒襄相遇以后,圆圆便不再接近客人,官府叫去侑酒陪宴,她也总是尽量想法避开。
玉京来到苏州这些日子,她多数时间在玉京家里,或下棋,或绘画,有时兴致到来,便唱和几句诗词,总是不愿再弄这琴曲的玩艺儿。
这时圆圆说出要唱《娇红记》,玉京和顾媚都愿听听她的新腔,玉京马上弹起了琵琶。
圆圆听着琵琶声响起,随即抑扬顿挫地唱了起来:
婚姻儿怎自由,好事常差谬。多少佳人,错配了鸳鸯偶。夫妻命里排,强难求。有几个美满恩情永到头,有几个鸾凤搭上鸾凤配,有几个紫燕黄鹂误唤俦。相邂逅,人生福慧总双修。问天公,一霎风流,怕无分也难消受……
正唱到兴浓处,忽然一只小船从那边飞快地直划到近前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惊喊道:
“姐姐,别唱了,快回家吧!家里被闹翻了!”
她们回过头一看,是圆圆的丫环绿蝶,气喘吁吁地站在驶过来的船头上喊叫。
圆圆吃惊地问道“什么事?”
“黄府叫你去陪宴,我说你不在家,他们不信,派了五、六个粗壮家丁,到家里去闹,把妈妈都气得昏过去了……”
圆圆一听,立时惊得心慌神乱。
圆圆要回家去,玉京和顾媚劝她先避一避,圆圆却坚持一定要回家看看。
她一面向绿蝶开来的小船上跳去,一面说道:“两位姐姐且在这里,我先走了。”
顾媚和玉京要陪她一起回家,圆圆道:“你们千万别去!要叫这些官府家知道了姐姐在这里,不但你们难得清静,我也没有个躲避的地方了!”
玉京一听有理,便再三叮咛嘱咐了圆圆几句,一直望着绿蝶匆匆划着小船走远了,她和顾媚才迎着倾斜的圆月,默默坐在船上,忧心忡忡地返回了虎丘。
圆圆和绿蝶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见屋里有呻吟声,进屋一看,见陈妈妈卧在炕上,一面低声叫着圆圆的名字,一面呻唤着:“快回来吧,回来吧……”
圆圆赶忙走到陈妈身边:“妈妈,我回来了!”
陈妈妈睁眼一看,见圆圆和绿蝶都站在跟前,这才停止了呻唤,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可吓死我了,他们来的人说,你若是不去黄府陪宴,黄爷就要来封门拆屋!圆圆,这可怎么办呀!”
圆圆双眉紧蹙,看着陈妈妈那吓得变了样的脸色和那乞求的神态,心里又悲伤又气恼。
圆圆对陈妈是同情和尊重的。陈妈虽然只是她的假母,却一直视作亲母一般。
她没有忘记,自己十三岁那年,五十岁的父亲,到南京参加他一生中第六次的乡试,结果最后还是名落孙山。
父亲懊丧成疾,病死在回家的路上,从此后,母亲同自己和五岁的妹妹,孤寡无依,过着饥寒贫困和受人欺凌的日子。
这年恰遇大早和疫病流行,全家衣食无着,母亲只好带着她和妹妹,离开常州府老家,乞讨来到苏州。
不幸母亲和妹妹,突然同时染上了瘟疫,三天后便死在苏州山塘河岸上。
十三岁的圆圆,抚在母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河岸上一家陈姓乐户的中年女人,见圆圆哭得可怜,便把她领
回家去。
待问明了情由,又反复端详了一阵子,然后问圆圆道:“你要是愿意在这里,我养你,只要你学好弹琴唱曲就行。”
圆圆哭着说道:“大娘,只求您把我娘和妹妹葬了,要我干什么都行。”
这位中年女人点头答应了下来,当天就花钱买了两副木棺,盛殓了圆圆的母亲和妹妹,雇人运回常州老家埋葬了。
圆圆回到苏州,就在这山塘乐户家中,跟随师傅学习琴曲。她在这漫长的五年中,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分,开始感到羞耻、自卑。
后来觉得自己本是一个孤女,别无他路可走,也就慢慢安下心来。圆圆的父亲姓邢,因为圆圆是长女,父亲便给她起名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