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你愿意不中,还怕她不愿意哩。那天我和葛蕊芳去看她,怎知她忙得那般热火,三四个戴方巾的都挤在她家里!她把酒杯斟个不停,自己的脸醉得象朵红海棠……”
此刻,玉京独倚在静静的楼头,心里响着顾媚的声音,象风涛搅腾,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念、可怜起杨宛来了。她知道杨宛快三十岁了,但凭着她的美貌和诗才,博得文士名流的垂青是很自然的。茅元仪在世时,很欣赏她的诗词和书法,纳她为妾,爱惜备至,以内子相称。
元仪好谈兵,通晓古今兵略,曾编写《武备志》二百四十卷进呈皇帝,赐待诏翰林。崇祯二年随兵部尚书孙承宗出师蓟辽立了战功,授职副总兵。
后因被劾遣戍漳浦,官丢了,仍以自己有一个才女做妾为荣幸。他上书朝廷,请缨效力,却得不到皇帝的重用,朝中窃柄的权诈小人,反面讥辱他是“书生意气”,他忧愤交迫,纵酒呼愤而死。
他死得这样悲慨,这样可怜。为了国事,他已经顾不得自己的爱妾了。
可怜的杨宛,不得不失去了最爱自己的男人,最后又回到了这勾栏之中。既是还要回到这里,当初何必去许身茅将军呢?唉唉,可怜的杨宛……
她又渐渐把可怜杨宛的心情移到自己身上来了:吴梅村是喜欢自己的,这从他那缠绵的情意、放肆的追求,她已经完全领略到了一个男子的全部魔力。
但是他靠得住吗?他的严亲,他的家中的妻妾……他是逢场作戏呢,还是真心爱自己?
她越来越觉得,这“可怜”二字已经临到自己头上了。既然回到南京来仍然见不到吴公子,何如在苏州安静呢?她决定马上去找杨宛,约她再回苏州,到陈圆圆那里去。
她下得楼来,嘱咐了柔柔几句话,自己出门叫了一乘小轿子,直向桃叶河房去。
杨宛回到离别了几年的南京秦淮,没有再住到旧院里去。她为了避免一些闲言闲语,在大中桥以西接近桃叶渡的地方,赁了一处精致的河房做寓宅。
除了跟随的小丫头以外,她又雇了一个妈子。她没有重入乐籍,名义上不再是旧院的人。但由于过去她在秦淮的艳名和她那能诗善书的文才,再加上她善交际、重情谊,那旧时的冶游之交,见她又在秦淮露面,便踵接趋访,几无虚日。
他对来求见的人,不论是旧交还是新知,一律殷勤接待,或品茶觞酒,或作诗联句,她那动人的热情和浑身透着薰人香气的风姿,仍然不减当年……
“这真是个怪女人。”卞玉京一路想着,过了桃叶渡,很快就到了杨宛的寓宅。
玉京敲了敲楼下的门,随着声音走出一个妈子来。这妈子认得玉京,赶忙向里边让着。玉京先问道:“宛叔姐在不在?”
“她昨天出去还没有回来呢!我也不知去哪里了。”杨宛的小丫头在楼上听见妈子在和玉京说话,从窗里探出半个扎着小双髻的头,喊道:“卞娘,你楼上来吧。她去张相公那里,等一会儿就回来了。”
玉京应着,却没有进去。张相公?南京城里姓张的许多,她猜不透是哪一个。
如果是被哪位名公请去陪酒,那时间是没定准的!也许她半途又到哪位姐妹家,被留住了。
她向妈子说了两句话,便怏怏地乘了轿子往回走。
走到桃叶渡口附近,忽然听见前边一阵乱嚷嚷的声音,夹杂着狗的叫声。越往前走,狗叫声越大,开始象是一只狗在叫,其声急促而悲恸;接着似有数狗并吠,此起彼伏,狺狺不休,渐渐狗声四起,啼吠并发,远近一片喧嚣,周围象是成了狗的世界。
与此同时,又有一阵人的呼叫声传来,与狗声搅混在一起,象开了闸的洪水,翻腾冲撞……
玉京好生奇异,禁不住掀起轿子的前帘,偷偷向外瞧。这一瞧,使她大吃一惊!原来前边有一个乞丐,头戴一个破碎的毡帽,身披一张毛茸茸的狗皮,狗皮的钮扣上,滴里多罗地挂着一些破铁片子,身体摇摆,铁片子互相撞击,声如铙钹;在他两腿不住的摆动时,手指放在口上,发出连继狗さし叫的声音,周围便引来了许多响应的狗叫。
这乞丐渐渐被好奇观看的人们围了起来,街道都堵塞了。
这时忽然见他从身上取下一块铁片,放到嘴里吃起来,然后吞了下去,脸立时憋得发紫,喉骨在频频起动,口滴涎水,两眼流泪,说不出话来。这时,观看的人们就摸出小钱,向他跟前丢去……
玉京让轿子停在街旁,从身上摸出点碎银子,掀起轿帘正要喊叫轿夫,忽见前边迎面几匹高头马,几十名卫士,拥簇着一抬青幔银顶大轿,喧呼而来。
围观的人们纷纷闪躲,四散去了。这时乞丐已将铁片吐出,见人们散跑,他又发出了急促的狗叫,被他引来的狗也随着在周围一齐叫了起来。
不知怎么回事,周围叫着的狗,大的、小的、黑的、白的,渐渐聚到乞丐身旁来,点头摆尾,或蹲或立,或远或近,围成了一圈,横在街道中间,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走过来的轿和马,被狺狺怪叫的狗群挡住了去路,骑在马上的武士不禁大怒,抡起佩刀向狗砍去。这下子反而把狗惹火了,纷纷仰头向前来的仪仗狂吠。
乞丐则嘻嘻地笑着,从腰里摸出一只死耗子,也不知是生是熟,连毛放在嘴里嚼着,又从腰里摸出一只,嘴里发出一声狗叫,把耗子摔到狗群中,它们立刻抢了起来。乞丐又是一阵嘻笑,再摸出一只……
“何事?”大轿里的官员问他的侍从。
“群狗拦路。”
“立即驱杀!”
“是!还有一个疯丐……”
“杀!”
乞丐仍在一边嘻嘻吃着死耗子,一边作着狗叫声。无数只狗则与冲来的武士展开了搏斗,连咬带叫,灵活地闪跳,疯狂地进扑。
手执钢刀的武士,渐渐被狗包围,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击之能。狗群越聚越大,渐渐逼近轿前,一只狗忽地窜上去,嗤一声把轿幔撕下了一片!轿里的官儿吓得直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