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尽,仍把酒杯抓得紧紧的,吟道:
横流四面又八方,
席上美酒我敢醉。
牧斋见状,低了头不作声;俩名侍女要笑又不敢笑,只好找话说:“老爷,请饮酒!”
田弘遇这才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侍女把酒斟满。他举起酒杯,两眼直盯着过来斟酒的侍女,突然吟道:
秦淮花草他自香……
钱谦益见他不再吟下去,便又劝酒。田弘遇却摇着头道:“醉了,醉了!我就先作这么四句吧,后面那四句,待我醒了酒再续上……要不要罚酒啊?好,我就喝这杯——钱宗伯,现在该你给我写了。”
“遵命。”侍女已把墨磨好。钱谦益取过一支湖州紫毫,展开一张宣纸,略一沉思写道:
戚臣衔命报襟祥,玉节金函出尚方。
天子竹宫亲望拜,贵妃椒室自焚香。
鲸波偃作慈云色,蝗气销为瑞气光。
岱岳山呼那得并,海潮音里祝吾皇!
牧斋悬笔疾书,田弘遇站在一旁观看。牧斋刚写出最后一个字,田弘遇即高兴地赞道:“好啊,好啊,老先生真该领袖文坛呀!”
这句话正好说到了钱谦益心里,觉得温暖自在。领袖文坛,这是他一贯自命的;登上阁臣的宝位,也是他始终没有忘却的好梦。
田弘遇高兴地将诗笺收起,改转话题道:“我在京城听说江南有‘三美’,柳夫人是其一,不知另外两位是谁?”
牧斋道:“江南佳丽甚多,美女之数,其实并不在三。所谓‘三美’者,不过是风流好事者所为之而已。”
田弘遇对这种答覆并不满意,看来他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的。牧斋只好说:“他们以为,除了贱刑以外,一是杨宛,二是王微。杨宛和王微皆能诗书,善琴艺,实不在河东君之下。王微已归华亭许誉卿,杨宛归茅元仪,元仪亡故后,又回到秦淮寓住。”
田弘遇听了,暗暗点头。
钱牧斋又惋惜道:“如果今日荆室河东君在此,杨宛是一定会来的。她不仅会写优美的诗词,还会弹一手绝妙的琵琶。可惜这样一名佼佼佳人,茅止生竟无福消受……”
田弘遇已经有点醉了,心里却十分清醒。他很感激钱谦益为他提供了绝顶有用的信息。他不能久在这里耽搁时间,他需要赶快回到桃叶河房的寓所去,完成他江南之行的另一项任务。
他在从钱寓返回的路上。心里轻柔地浮荡着一个姣好的倩影,未防轿到桃叶渡附近的街口时,竟被一个“疯丐”把这美好的情绪搅乱了!他回到寓处,喘息未定,便厉声地吩咐身边的两名侍从:“传下去,三天内把此处的狗全部杀掉!还有……还有那个可恶的‘妖丐’!”
“是!”
侍从离开以后,他才松过一口气来,闭了眼慢慢躺到太师椅上。这时,那个姣好的影子又在眼前浮动起来……
清晨的阳光已经照透了绿纱窗帘,杨宛躺在悬着流苏锦帐的床上,微微翻动了一下身子,觉得浑身酥软得象面团儿。
透过窗纱射过来的光影,映得她不愿睁开眼睛。她醒了,却仍然象在梦中。那时面狂欢、时而轻柔的波澜,在胸中荡荡。
她重又回到南京以后,隐隐觉察到自己心里出现了一种新的东西,或者说是一种熟悉却又使人追往的情绪。这几天,她一直处在兴奋和紧张之中。
同茅元仪在一起生活的岁月里,那种平静、宁贴、有规律的日子,一闪就过去了。命运的风浪又从彼岸把她推到了此岸。她没有忘记夫君对她韵宠爱,特别当她午夜醒来,一人静静回想往事的时候,茅元仪对她那礼遇、爱惜的言语情貌,还会浮上心头。
但当一旦投入那她曾经习惯过的丝肉声色、巾带倾靡的环境中时,她又觉得只有眼前的一切才是现实的,才是她的生命所在。每到黄昏人静的时候,她会倚着雕槛,对了盛开的花丛叹息:自己的年龄已经快到花谢的时候了……
她曾把一只嘤嘤纠缠在花蕊上的蜜蜂,轻轻引到手心上,爱惜地托着它,然后又把它握在手掌里。过了一会儿,她试着把手慢慢松开,蜜蜂将翅一抖,飞了。她心里好难过,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然而欣幸的是,来访的公子哥儿仍是踵接不断。旧时的相识友好,得知杨宛又在南京露面,也来登门趋访,重叙旧好。她的寓楼不但未见冷落,反面比过去更加热火了。
从年龄上生出来的迟暮之感,使他产生了一种人生易老、青春不再的消极情绪;奢靡的生活方式又使她滋萌了及时行乐的思想意识,她在陪侍的酒席上或与客人的邀会中,在那火热的眼睛和逼人的手臂的诱迫下,由无可奈何到心甘情愿地把一杯又一杯的酒喝下去,然后飘然不知所以,在弹唱舞笑中将灵与肉都置之度外。
最后席散人渺,自己幽幽来到妆台前,对了那菱形的铜镜,望着自己那满头蓬松的乌云和云髻下面那张象被雨洗刷过的莲花般红艳的秀脸,她想细细察找一下脸上那象征着老态的皱纹。
眼角、嘴角、耳鬓,都找遍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瓣鲜妍的莲花,一朵盛开未衰的海棠!
她深深松了一口气,心里一阵微微发颤。青春的火烧得她心跳不安,接着是生出了一种报复的动机:对逼人的衰老的报复!她要在衰老到来之前,让这青春之火尽情燃烧。她要把自己燃尽,也要把那些趋香争妍的舞蝶狂蜂烧得发昏……
王微派人送来一首诗,题目叫《近秋怀宛叔》。“你要学佛,皈心禅悦。我可学不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必自找那种清苦来受?我该写一首回答她,但实在没有闲空。
我应该去张文峙那里一趟;他大概生气了,是嫉妒吗?他太不理解我了。”杨宛这样在心里说着,张文峙好象就站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