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宛整整睡了两天,第三天起来,脸显得消瘦了,但似乎更俏丽了。
她的忧容没有了,象突起的一阵阴云被狂肆的、风吹了个干净,重新现出了一个新的天气。
她坐在梳妆台前,细心地梳理着时新的发髻,向脸上一遍又-一遍匀匀地敷着红脂和香粉。她换上了最漂亮好看的衣服,就象八年前她第一次和张文峙相会时那样。
从这天起,不几日,杨宛的门前顿时热闹起来:冠带巾车、裙展少年,日夜络绎不绝。
杨宛的楼上,终日神弦仙管,妙曲凌云,香随声闻,馨传楼外。凌晨过后,客人走了,厅堂里被弄得狼藉不堪:呕吐的酒水,打碎的酒杯,揉堕的珥簪……把个老妈子和小丫环忙得日夜慌乱。
杨宛此时则如一个角力场上的取胜者,在角斗结束后回到后台休息室的时候,精神上获胜的报复感和肉体上的筋疲力尽交混在一起,一头倒在碧纱帐里,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分,才睁开微微浮肿的眼睛……而这时,小丫环又进门悄悄喊叫:“有姐夫来了!”
张文峙自从那天从她屋里走了以后,隔了好多天没有来,他心里很痛苦。
从杨宛回到南京,特别是从那天他在杨宛家里相会后,在他的心里有一种想避开又避不开的东西把他缠得坐卧不宁。
这些年来,杨宛的影子在他心里一直没有消失过。在几个月前,当他得知茅元仪的死讯时,曾经十分悲伤地为挚切的朋友在雨花台举行了遥祭。
在他悲伤的同时,还隐隐感觉到了另一种东西,一个微妙的贴在他心上的挥不掉的影子--杨宛。
他曾经想到了她的守寡,被虐待,甚至殉难……作为一个处于婢妾地位的女人,在当时这是司空见惯而又十分自然的事情。
这样,首先是一种悯怜同情之心使他不安。杨宛刚到南京,他就产生了急于见她的心情,见过之后,他心里又产生了另一种欲感。
只不过理智紧紧钳固着他的灵魂,藏在心里的欲求,他不愿说,也说不出。“如今的她和当时在旧院的她不同了,那时她是自由身,现在她是朋友的未亡人。
我不能玷污她,更不能占有她!止生兄,你放心吧,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他这样想着,便大步地向杨宛的住处走来。
他又想起上次在杨宛房中的一幕,心里觉得发怵,脸上一阵热辣辣的。
不过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今天去看她,就是想要与她说个明白,今后他要做一个真正的“哥哥”,以兄妹相待,既可无愧于地下的亡灵,又可使两人的亲情得到慰藉。
那是个下雨天,他步行着打一把小伞,雨点儿滴在伞上发出使人心神不定的声响。他来到杨宛的楼下,听到了楼上的嬉笑声,他心里微微一阵酸痛。
这种嬉笑声在秦淮旧院可以经常听到,不过现在听来有点两样儿就是了。他本想等楼上的客人走了再上去见她,但小丫环上楼通报,很快就走了下来:“阿娘请姐夫上楼!”
按照一般习惯,青楼女子正在陪客时,要是有新客来,应该暂时挡驾,或婉言请其少等,旧客走了以后,再与新客相陪。她怎么啦?她陪的又是什么人?
他犹豫了一阵,终于走上楼去。
他刚走到楼门口,眼前的情景使他一阵眼花缭乱,怒火冲心,一些色彩杂乱的光线,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正想回身下楼,杨宛慢慢从刘三公子的身上立起,一手挽着半开的襦带,一手托着雪白的香腮,娇声慢调地道:“啊呀是张公子吗?怎么站住了?过来呀……”
张文峙象受了极大侮辱,心里的怒火快要烧到喉咙了。
他强抑着,一动也不动。他开始观察着这面前的一切:四张桌上摆满了酒肴果品,旁边长几上的花瓶里插着时新的鲜花,散着熏人的浓香,有几片花瓣碰落在地上,浅红色的窗帘严严地垂下来,房内弥布着梦一般迷人的气息。
杨宛就在这种氤氲的氛围里,象个巫山仙子般与那刘三公子目挑心招,恣肆缠绵……
原来这刘三公子,是南京操江都督诚意伯刘孔昭之子。刘孔昭仗着荫袭的勋爵,滥使权威,与马士英、阮大铖等人沆瀣一气,奸诈残忍,排斥忠良,南京城里,无不对之侧目。
他这公子仗着老子的权势,狐假虎威,嫖赌放荡,挥金如土,是一个有名的纨袴恶少。
文峙当下一看是他,心中更加气恼,对杨宛这种无选择无节制的寻欢作乐,产生了异常的反感!这难道是当年的她吗?我还要与她说什么呢!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了。当他看到那个傲慢的刘三公子,挑嚣地荡着二郎腿、半闭了眼睛、理也不理的样子,文峙攥紧了拳头,想上前狠揍他一顿。
而这时杨宛的嬝娜身姿,已经飘拂到文峙身前,淫迷迷的眼睛嘻笑着说:“刘公子,这是南京城的才子张公子,你们认识下么,何必这样如争斗的公鸡似的?”
张文峙突然觉得心里冷得发抖,想马上离开这里,并且永远不来这个地方了!他二话没说,回头就走,脚底下的楼板发出“噔噔”的声音。
杨宛看着张文峙愤愤走了,心里有一种得意的痛快感;但过了一霎儿,又觉得十分难过。她想,看样子他是好意而来的,说不定他要与我说什么心里的实在话儿。
于是,她又可怜起文峙来了:你还没有忘记我吗?可是,傻哥哥呀,你既没有勇气公开娶我,又没有钱给我,我怎能去和你过呢?
钱,享受,这就是我的一切!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要。如果你不嫌我,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你的爱情!你来吧,我不再报复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仍然是我心目中的你,哥哥……
日光照到床头,照到被上,照到杨宛脸上来了。她仍然闭了眼睛不愿起来。她脖子发酸,腰也痛。那姓刘的,初见貌似文雅,其实是头牛,不是一个怜花惜玉的人。还有那个赵老爷、王麻子…都是一路货。死去吧,死去吧,你们这些色狼!
她又想起了文峙,而且判断他不会再来。她决定快去看看他,怕去晚了,他从戎走了,永远地走了。我要向他解释清楚:我这样做,是被迫的,尽管别人没有逼我这样做。你要与我说什么,你就说吧!如果你愿意,我还是什么都听你的……
她终于起来了。
妈子送上饭来,她看了一眼,不想吃。她对了梳妆台,理好了发髻,然后又取过一件玫瑰红芙蓉锦缎背子,叫丫环替她穿好,最后在髻上插了一对金玉珠翠梅花簪,显得那么绰约妙丽。小丫环好奇地问:“阿娘,今日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