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哽咽道:“我不是为他。我是为了我自己,我的命太苦……”
红玉道:“你快别这样想,既是夫人要收你做干闺女,你就是田家的小姐,今后凡事都好办了。你何必担忧?”
圆圆叹息道:“原先我要不是为了他,我怎会答应这件事!”
红玉强制着圆圆把一碗人参汤喝下去,耐心劝道:
“既然是答应了,也是一件好事,世上的事千变万化,原没有定准儿。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田府交往的达官贵人多得很,京城里也有许多学士名流,难道就没有一个比冒公子再好的?”
“你别提他!我不愿听。”
红玉见圆圆伤心,一时难以排解,很替她难过,但又无计可施,只有每天尽心侍奉汤药饮食,日夜不离身边。
这天,田弘遇忽然让一名女戏班里的小戏子来叫红玉,红玉不知为了甚事,不敢怠慢,匆匆跟这小戏子走了。
圆圆独自在楼上等了多时,不见红玉回来,越发觉得寂苦无聊。她慢慢下得床来,卷起窗上的帘子,看见窗栊外楼檐尽处,露出一角蔚蓝的天色。
这时,几声凄远的雁声,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她一时神往心驰,想起了远在江南的妈妈、绿蝶和香娘她们,想起了那间和绿蝶相依为命住了半年之久的光福山上的庵堂,禁不住心里一阵隐隐作痛……
她深深吁了一口气,然后将窗帘放下,背转身来。
那断续的雁声却仍是破窗而入,象是要把她的幽思衔走,送到她所有思念的地方去!
她走回妆台前,又走到书案边,看了案上的文房四宝,悠然情思如水,难以仰止,便执笔在手,不假思索地在一张剡溪玉叶纸上写道:
奈何甘心锁深楼,远思无人伴清秋望断雁字云路幽。
多情已随流水去,花落碾作万丝愁,漫漫何处觅吴钩!
写完,她把笔轻轻掷下,低吟着“漫漫何处觅吴钩”一句,心中荡起一缕微妙的波绉。
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扬鞭策马、威武雄俊的将军的影子,又似乎隐隐听到了在霜月万里的沙场上的刁斗声……
这时,红玉突然回来了。她见圆圆面壁吟咏,那样专意凝神,本不忍心惊动她,但因有急事,只好轻轻叫了一声:“姑娘!”圆圆这才慌忙回过头来,略带激情地道:
“回来了?我正在闷得无聊……有什么事吗?”
红玉顾不得看圆圆面前花笺上写的什么,急说道:“老爷叫你到前厅去哩!我说你身体还没全好,老爷说今日有贵客要见你一面,一定得过去,让我扶你一起去。”
圆圆蹙眉道:“都是些什么人?”
“我也不认识,只听来叫我的那伶官说,有皇后的父亲周国丈,有陈阁老,还有什么什么的老爷。反正都是大官儿,我记不清了。”
圆圆心想:若是执意不去,惹恼了田皇亲,对自己不会有好处。去了不过是侑酒唱曲,又有红玉一起作伴儿,料想不会有什么闪失。何况,我倒要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这班京城的达官贵人,究竟长着什么贵相!”
红玉见圆圆低了头不作声,劝慰地说:“姑娘要是不愿去,也不用为难,我就去向老爷回覆,说你病了就是了。”“不必了。我们一块儿走吧!”
在华丽堂皇的田府客厅里,宴会正进行得热闹。正中一张金漆八仙楠木桌上,宾客面前摆满了用上等成、宣窑瓷碗和玉碟盛着的各种山珍海味,金杯中的美酒溢出特有的清香。
客人们对这美酒佳肴,似乎并不很感兴趣。这时他们都颓然地倾斜了身子,迷迷糊糊的眼睛正注视着堂前红氍毹上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伶用娇滴滴的声音唱戏。
一名女伶刚唱完《红梨记》中的一出《思凡》,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一面喝采,一面提议再唱一段《牡丹亭》里的《幽媾》,向端坐在一边长着三绺黑须的吴麟征探询地一笑:
“吴都谏,我可是冒昧点戏了!”
吴麟征知道吴昌时最会趋奉上司,又是首辅周延儒的亲信,出入权门,与同僚相交,常常显出傲慢的姿态。吴麟征此时正在想着一件奏章的事情,对于堂前女伶的唱词并没有听得清楚。他见吴昌时转头向他说话,只淡淡一笑,没有作声。
坐在另一边的龚鼎孳和李清,望着宴席的主人田弘遇,见田弘遇那肥胖的脸上,正闪着兴奋的光亮,一面吩咐侍女点蜡烛,一面叫堂前的女伶继续演唱。
这时,男伶青吟轻轻走近田弘遇身边说了几句什么,田弘遇一挥手叫他退了下去。
夜色已经降临,堂上明烛高烧,杯盏碰击,觥筹交错。有点昏昏然的东阁大学士陈演,端起玛瑙玉杯要向主人谢酒,嘉定伯周奎却说:
“老先生,别急!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在后头呢!”陈演没有听明白周奎说的意思,手里的酒杯犹豫地停在半空,抖抖索索将酒洒了一半:“还有更好的,什么?”
周奎大笑道:“众位有所不知,田老皇亲从苏州购得一名佳丽,藏之金屋,秘而不宜,只是瞒不过我老周!难道诸位今日不想饱饱眼福吗?”
陈演忙把酒杯放下,频频点头:“噢,是这样……”
龚鼎孳早就从爱妾顾媚口里得知,陈圆圆被田弘遇劫来京师,却是未曾相识。这时,只是装作不知此事,微笑着默不作声。
席上客人的目光都一齐投向田弘遇的脸。
田弘遇欠身道:“非是我学生自私,只因陈姬近日患病未愈,故未能出来奉酒。得罪,得罪!”
周奎道:“这有何妨?病美人不更是别有韵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