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二人就着微弱的灯光,踏着曲曲折折的崎岖山路,慢慢地地向冬学学堂走去。
“姐!姐!”
“四姐!”
五儿的声音又甜又糯,如出谷黄莺,如山泉滴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脆生生的,把姐姐一遍遍地叫着。
依然长这么大,在前面的十几年里,也没有获得五儿叫她这么多声姐姐。
她幻想过不知多少次,希望和五儿建立感情,虽然比五儿只大一二天,她一直以姐姐自居,尽姐姐的责任,当然希望五儿叫她姐姐。
但五儿以前都是叫她“丰四儿”。
这是个小名,是个排行,是家里人随便叫的,既生硬又不带一点情感色彩。
这一天,五儿一直姐前姐后的叫着,那亲热劲,那乖乖的模样,就是个可爱的小妹妹,就是一副姐妹情深的画面。
“姐,你觉得韩先生教书教得好不好?”五儿扯着闲篇。
“怎么不好?挺好的,”依然说。
依然从来没考虑过好不好,有人教就不错了。
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她又没听过别的老师讲课,也无法比较,谈不上好不好。
“姐,你喜欢韩先生不?嘻嘻!”
“喜欢啊,”依然不假思索就答到,她看了五儿一眼,“人家教我们念书识字,很耐心很认真的,他是个好人!”
“姐,我是昨天才认识韩先生。你呢?你啥时候认识他的?是他救你那次吗?”
依然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说:“集体干活的时候就看见过。”
依然很不想谈这个话题,五儿偏说这些,搞得她很尴尬,不知该怎样回答。
“姐姐,她救你那次,一晚上你们都待在湖边吗?你有没有去他家里?”
“说什么呢?”依然生气了。
“哎呀姐姐,我的好姐姐!你不要生气嘛,我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算我说错了,”破天荒第一次,五儿居然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想了想又问道:“你那天晚上怎么就摔到湖里了?”
“我下工去那洗脚,踩滑了。我们快走吧,别说这些,一会儿迟到就不好了。”
依然实在不愿意说这些,五儿的话让她回忆起那些不堪的往事,一想起那些事,她就心如刀割。
她们出门的时候,虽未下雨,但天空雾蒙蒙的,依然怕一会儿下起雨来,就带着斗笠。
五儿却并没有带斗笠,因为是偷跑出来的,没敢去拿。
这时候,淅淅沥沥地,竟真的下起小雨来了。
为了避雨,五儿就把头伸到依然的斗笠下来。
五儿紧紧地挨着依然,用右手抱住她的肩膀。记忆中,姐妹俩还是第一次搂得这么紧,这么亲密地一路同行,而且是提着马灯,于夜色里漫步在细雨蒙蒙中上学去,看起来颇为手足情深,十分浪漫。
一只斗笠能遮住的风雨实在有限,不一会儿,五儿的左边衣服湿润了,依然的右边衣服也湿润了。
走了一会儿,五儿说:“哎哟,姐,我衣服差不多都湿透了。像我们这样两人共用这只斗笠,两人都一样打湿。要不,我们一人戴一会儿如何?”
依然想想也是,就说行。
五儿就说:“那么,我先戴一会儿,过一会儿就还给你?”
她的语气听起来是在商量,可她的行动却果断而坚定,一边说,一边已经把那只斗笠拿过去了。
依然没法,只好去地里折了一张大大的芋头叶子,顶在头上,权作遮风挡雨的工具。
五儿一个人霸占了斗笠,就甩着两手,潇洒地迈开大步往前走,一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和依然闲聊,扯些有的没的。
“姐,侨……啊不!韩先生!他还会画画,真厉害!昨天上午我和宋永红看见的!”
听她得意的口气,好像发现了太平洋岛屿,谁先发现就归谁。
“姐,那时候咋地就那么巧,你去洗脚,你就掉进湖里,偏偏侨生……不,韩先生就在那儿,就救了你?”
韩侨生救依然的事,五儿也已经听说过。以前不以为然,自从昨天在湖边看见了韩侨生,很为他的英武帅气倾倒,这就想去学堂里再多看几眼,又想起韩侨生曾经救过姐姐,他们居然有故事,忍不住有些羡慕嫉妒恨了,恨不得当初落水的人是自己。
“反正有侨生哥哥来救,多好!”五儿沉浸在幻想中。
当初那一幕,最后演绎成了知青韩侨生勇救落水儿童的英雄故事。
也正因为此,人们认为韩侨生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所以推荐他去冬学当老师,把一群女学生交给他完全放心。
原来那天晚上,湖边并非没有人。
有一对青年男女在那儿幽会。韩侨生和丰依然的动静虽扫了他们的兴,但他们也确实为韩侨生的行为感动,他们就把事情给肖队长说了。
龙凤湖民风淳朴,人们崇拜英雄,三国水浒的英雄人物英雄故事耳熟能详,如数家珍,可是那些英雄毕竟离得他们遥远,现在英雄就在身边,他们怎能不津津乐道,赞赏有加?
韩侨生也因此彻底改变了在村民眼中的印象,不再觉得他百无一用,不再觉得他文绉绉假惺惺,不再嫌他说的普通话拿腔捏调高高在上是外来人。
从此,韩侨生得到龙凤湖人的尊敬。
姐妹俩一路谈笑风生,不久就到了冬学学堂。
到了学堂的时候,依然的衣服,尤其是外套,完全湿了。
好在依然早已穿上了丰贵淘汰的旧棉袄,那棉袄是缪春香亲手所做,棉絮比较厚实,而且年月已久,僵硬如铁板,雨水也不容易渗透进去。
那秋雨也只是朦朦胧胧淅淅沥沥,不像夏天的暴雨,不然,依然准成了落汤鸡了。
那天韩先生教大家念王安石的一首《梅花》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这首诗简单易懂,冬学不在于让大家理解诗意,不过是为了识字,不一会儿,大家就会念了,韩侨生就让大家在本子上把它抄写一遍。
冬学也没有正经课桌,不过是社员们贡献的一些八仙桌,条桌,各种各样,五花八门。
教室里也没有我们现在这种照耀如同白昼的日光灯,EDL灯,甚至那种灯绳上挂一个圆形灯泡的时代都还早,那时候龙凤湖人还不知道电灯为何物呢。
哦,对呀!照明都是学生们自己带来的煤油灯。
所谓煤油灯,是这样的:废弃的墨水瓶里装上点煤油,拿一小段竹管,二三寸长短,小指粗细,里面塞一支草纸捻,插在墨水瓶的煤油里,点起来就当照明工具。
煤油凭票购买,一毛钱一斤,每家每户一年供应六斤,每个月半斤。
六斤煤油是不够用的,所以就算是晚上,他们也是能不点灯就不点,天一黑基本上就睡觉。
也许正因为如此,龙凤湖的人口才增加得那样快。
缪春香能够让依然浪费灯油上冬学,还允许依然提着她陪嫁的马灯去,那已经是皇额娘开天恩,皇恩浩荡了。
那马灯已算是个奢侈品了。
大家就着煤油灯,趴在桌子上写字。韩侨生在桌子中间走来走去,给予必要的指导。
一支小小的铅笔,似乎比锄头犁耙还沉重,那些已经拿得起放得下大多数农活的半大姑娘小伙子们,拿起这支铅笔来竟是那么的笨手笨脚。
大家都等着先生,依赖着先生来指导,甚至需要手把手教,不然根本动不了笔。
丰依然倒也不像其他人那么困难,她的字已经写得横平竖直,有模有样了。
只是这会儿,她浑身透湿,冷风一吹,感觉寒气彻骨。饶是她专心学习,极力稳定心神,也不免瑟瑟发抖,上牙敲打下牙,咯咯直响。
丰沛然自己不读书不写字,只是坐在依然旁边,偷偷瞅着韩侨生的脸看,把他当成一个节目来欣赏。
韩侨生在课堂里踱来踱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依然姐妹旁边。
五儿看先生过来了,就冲他灿然一笑。
韩侨生早已注意到和依然坐在一起的女孩,似曾相识,仔细一看,才认出原来是在湖边碰见的那个“运动头”。
韩侨生看见五儿,对她说:“你真的来上冬学了?你上过小学,教教姐姐嘛。”
五儿就得意起来。
韩侨生忽然发现依然筛糠一般发抖,牙齿咯咯作响,问道,“你咋的啦?病了?”
说着,用手背触了触依然的额头,发现并不烫。这时他发现了依然浑身都是湿淋淋的,这才知道她是冷的。
“你怎么回事?没戴个斗笠或打把雨伞吗?瞧你衣服湿的!”
依然不好说自己的斗笠给五儿抢走了,只好胡乱应一声“忘了”,仍埋头继续写字。
韩侨生想了想说:“你衣服这样湿你会感冒的——这样吧,我宿舍里烧着炭炉,你到隔壁我宿舍去,把衣服烘干。”
依然看了看韩侨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觉得自己跟韩侨生又不熟,从没去过先生的宿舍,况且她已经十二三岁了,多少知道了一些人事,觉得去一个陌生男子的家里不妥,也觉得不好麻烦人家,毕竟人家是先生。
韩侨生看依然迟迟疑疑,忽然明白了什么,就对五儿说:“丰沛然同学,你和姐姐一起去隔壁我宿舍里烤火烘衣服吧。”
五儿正闲着无聊呢,而且她自己的外套也有些湿润,正感到有些冷飕飕的,巴不得去烤火,听韩侨生这样安排,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