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依然浮现在眼前。
模范生二十三号。
意味着它住在鲸落湾二号楼三层。
它胸前和背后的数字23,一小一大,清晰可见,那一刻多么希望把它撞个人仰马翻,趁机跑掉。
它不会到处乱说吧?
毕竟在迷雾之中,也有看错的可能。
一切要回到一百二十三天以前,那是鲸落湾举办的一次模范生大赛,只有第一名可以获取名号,每个原子人都做足了准备。
模范生将比所有原子人提前半年成为一个正式的人类。
提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动具有保送资格,百分百将成为人类,以及人类的肯定和赞美,将长久留存在大家的心中。
如此诱惑,不动心不可能。
我,也不例外。
比赛的内容精挑细选,两项:整切,画一。
切土豆,切番茄,切大蒜,切洋葱,切猪肉,切辣椒……
原子人差异并不大,大的是工具,我提前练习了所有的刀具,果不其然,这次是一把重刀。
第一轮淘汰了那些基本水平不及格的原子人,而我把所有的食材都切成了等距。
第二轮淘汰了那些速度较慢的原子人,而我的手指会跳舞,完毕后还原地自旋一圈给评委鞠躬致敬。
第三轮淘汰了经不住周围环境声音干扰的原子人,我心无旁骛,完全沉醉于手下的一切。
第四轮考验两只手的综合素质,轮番检验,这也无法难倒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大多数都是用右手作业。
第五轮才算是提高了难度,需要你一边切一个辣椒,一边吃掉另一个。
到这一步,依然在我计划中,毕竟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是当我把辣椒塞进嘴里的时候,发现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复杂。
辣椒里面还有芥末。
天……
评委太狠了,为了选出那个千里挑一的模范生,下了如此大的心思。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完全模糊了视线。
我的手背开始轻微发抖,然后是呼吸在努力把鼻涕拉回来。
我越是强忍,越是迈入失控的局面。
我决定了,闭上眼睛,心里面默念起大灰狼的故事,把思绪抛开,然后凭借惯性,艰难完成了比赛。
……
我在“整切”比赛中获得第一名。
但是……
第二项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我用手掌画出的“一”字,不够完美,我的指甲做了捣蛋鬼,把中间的平整拉丝了半截。
忘了剪指甲,该死。
我听命令,把手举起来,分别弯下拇指食指无名指和小指。
就是这可恶的指甲,比指肚还高。
很遗憾,我只获得了“画一”比赛的第二名。
1加2,除以2,等于一点五。
至于原子人23,她是3加1,除以2,等于2。
那么这样算来,我还是第一名。
嘻嘻嘻。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等等!”
评委大声呵斥,一齐回头看过来。
“你在做什么?这么不雅的动作也敢对我们做,扣一名。”
竖中指……
这不是评委你们命令我这样做的么。
于是我就从一点五,变成了二点五。
原子人23,成为了模范生23。
我恨!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123天了,我依然没有完全走出来。
模范生23在三天后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而我,应该是在半年后。
我不服气,我悲嚎,我栽倒进鲸姐的胸口。
她是照顾鲸落湾一号的楼管。
也不是没有办法,加大力度,全方位服务于人类,兴许,可以赶上和模范生23一样,在三天后,提前享受“成为人类”的殊荣。
质不够,量来凑。
所以,我开始不厌其烦,用自己绵薄之力,服务可以服务的尽可能多的人类。
换句话说,我比谁都相信鲸姐,她的建议,不可能没用。
她还提醒,我但凡有任何情绪,要随时抽离开。
你你你你你你你,是你,要成为人类的你!服务的时候,务必把“我”这个东西,置之事外。
我摸着锦囊……
这是鲸姐送我的礼物。
成为人类的那一天,就可以打开。
好吧,我需要把思绪,拉回到这一单里面来。
都忘了客人的长相,先探个究竟……
我站在岸边,我没有跳河。
我还穿着这身黑白仆人装,换了一双崭新的袜子,头上戴着猫耳。
我原地蹦起。
于是,我脚下的影子,消失。
我飞跃到船上,我再次蹦起。
影子消失。
船会带我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我不可能睡着,尽管周围没什么像样的景色。
上次我试了一下,我在这里大声呐喊:我想吃西瓜。
结果“大灰狼”查房的时候,顺带了一盒枇杷,还不经意告诉我,西瓜还有两个月才会熟。
但是枇杷有点涩,还需要再放一放。
或者,因为不是模范生,可能只能收到比较涩的水果。
噼啪!
一个枇杷落到了小船上。
说枇杷,枇杷到。
噼啪!
第二个枇杷。
天总不会下枇杷吧。
这里也不一定,这里是梦境,一切皆有可能。
噼啪!
第三个砸中了我,从轨迹看,大概来自于岸边。
草丛中有一个人,正在对我招手。
于是,提前上岸。
一般提前上岸都要走关系,可是眼前这个人,我明显不认识。
第一次见。
他戴了一个帽子,满脸污泥,衣服脏兮兮,裤子还破了三个洞,有一个都没来得及缝上,关键是身上一股味道难闻至极。
我捡起一朵黄花,凑到鼻子边,佯装镇定。
他比出一个嘘的手势,让我跟他走。
绕过两道弯三条小径,面前出现一位正在收拾行李侧翻的男子,满脸皱纹。
他主动上前帮忙。
我弯下腰,发现有红薯,也有树根,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
我拿起一个,找到握力点,如果往人砸去,指不准会出现什么后果。
他把石头抢过去,送还给了皱纹男。
对方亢奋异常,掏出一个瓶子,也不知道是水是酒,倒着喝了一大口,然后笑着递送过去,非要他也喝一口,才算作罢。
他盛情难却,他喝了,咕噜咕噜,两大口。
然后递给了我。
……
那瓶口比我的鞋底还脏。
但是如何面对两个等待的眼神,我尚且没有学会。
“家人们,谁懂啊,我把枇杷忘在小船上了,我回去捡。”
他抓住我的手腕,摆摆头,那是一道否定的指令。
我们继续往前。
“你刚才……说……我……我是……家人们……”他脸红了,但是神色没什么变化。
“你好害羞,我好喜欢。”我迟疑了一下,仿佛错过这个机会,就失去了及时满足他腼腆的可能。
让他爽。
“家人们……”他低着头看着路面,呢喃自语。
我差不多习惯了他身上的泥土味,但是从里面又翻滚出来一点酒精味,看来刚才喝的不是水,那脸红这事还不一定因为害羞,我试图速战速决:
“你要是上头的话,可以坐下休息,要不我下次再来?”
“不。”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似乎哆嗦了一下,接着放开了手。
我的手腕被抓出一道杠。
“我不能……那个……你可不可以,多说说话。”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的眼睛,直到说完的瞬间,仿佛带着请求,才扫过来两秒。
路比刚才平坦了些,我往前蹦了两步,一般这样的客人我会归纳为“情绪困顿者”,所以立即回应道:“永远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你怎么知道?可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男子把眼睛瞅向山坡的方向,不大自在。
一般来说,不应该去问对方的名字,以及其他私人信息,这是基本礼貌:
“你怎么知道不在你身上?亲,如果你不带我去,我会生气哒。现在,立即,马上。”
他把目光在山坡和我的身上来回游移,加快了步伐。
绕过了一个九十度的弯,我以为,我的裙子勾住了树枝。
我不得不停下来。
因为那力量之大,如果不顾向前,必然连同衣服都会扯烂。
可是不经意之间,回头一看,那不是树枝,那是一只从树枝中间伸出来的手,出现在眼前,正死死抓住我的裙摆。
我的动作也不慢,第一时间抓住了客人的胳膊。
只见他受到惊吓,连头上的帽子都翻滚下来,于是把全部注意力,就是两只手,一齐用到了抓住帽子上面去。
嘘……
我朝他撇了撇嘴角。
他把帽子盖回去,眼睛瞪得比他裤子的破洞还大,直到确定我身后有情况,才勉强把双手慢慢从头顶放下来。
头上有什么?
我反正没注意。
啪!
一个巴掌在背后响起。
我推断时机成熟,一个跳跃,躲到了他身后。
一个衣不遮体的叫花子从草丛中爬出来,遭受着拳打脚踢。
我上前去拉了拉,这样打下去,搞不好会出人命,然后不小心踩掉了他的鞋。
没有鞋带,穿回去的时候,明显有点大。
但是,他们两个人穿的鞋,居然一模一样。
地上的叫花子,痴痴地笑。
他正要离开,还拉了我一把,但是又折回,然后把叫花子绑在了小树上。
“脏不拉几,还一股味,真恶心。”他象征性拍了拍手。
我一时间不知道他是说叫花子,还是说自己,只好跟着走,我尽量往小径中间去,以防万一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冲出来。
山坡看着近,实际上远。
也就是说,你走过去,比想象的要久一点。
居然在这个时间内,他没有说一句话。
我全然提防着四周乱糟糟的环境,忘了自己的义务所在。
要是平时,客人早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次倒好,除了阳光普照,只剩下矫健的步伐。
我差点滑倒。
手已经抬起来,打算说,要不就这样算了,对付这种比较沉默寡言的人,我的耐心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