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回顾自己的一生，最开始的几年时光似乎是链接两个世界的一个过渡性的黑洞，我们的记忆追溯到某一刻便如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面前，无法前行。我们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寻找母亲的乳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手舞足蹈，被所有人抱起放下，学会翻身，踉跄着走路，喊出第一声人类的语言，所有这些开始以及周边世界同时发生的一切在我们今后的生活中被永久地遗忘了，一起遗忘的还有我们从哪而来。然而，这最初的一切似乎又决定性地影响着我们的后来。妈妈每天的拥抱和亲吻、爸爸每天的嬉闹，帮助我们学会笑着融入这个世界；相反，妈妈每天的泪水、房间里经常出现的吵闹声和破碎声，使幼小的心灵面对世界时习惯性地战战兢兢并寻找庇护所隐藏自己。
关于幼儿时期的记忆，石头只能通过一张满月照来浮想。不管家庭状况如何，这张照片代表着这个时代有幸来到人世间的幸运儿的第一个仪式。一番梳洗打扮之后，这一刻被定格下来。石头的这一刻似乎不太美好，照片里懵懂的前额上已经蹙起了眉头，这似乎预示着一个痛苦的前世、倔强的性格或者愁苦的未来。第二个重要的仪式是在满周岁的时候“抓周”，父母会把代表各行各业的物件摆在炕上，然后把幼儿放开，任他选择，由此来判断这个孩子未来的前途与职业。石头的第一选择有些令人失望，一根鞭子，似乎预示着石头这辈子要以放牧为生，又是祖辈人在这片土地上的新一轮重复。然而，在大家失望的时候，石头的命运似乎发生了变化，他丢下了鞭子，转而拾起来一支笔。周围的大人们顿时都喜笑颜开，似乎预示着石头将改变这个家族的命运，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各种庄重的仪式都只能代表饱经苦难的长辈们对新生儿美好的期望与祝福。过完周岁以后，大人们所能做的似乎结束了，孩子的未来和前程就交到了命运的手中。大人们又为生活忙碌起来，争吵也没有因为孩子的到来而有丝毫的改变。随着这个新生命的慢慢长大，他带给这个家庭的惊喜也慢慢消失了，婚姻自一开始便存在的隔阂并没有被这个新的生命弥合，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成一道鸿沟。
石头家位于东昼村最靠东北角上的一条街中间的位置，自北向南的土路两旁整齐排列着二十几户坐北朝南的平房。石头的家在路的西边，两间门房在院子东侧代替了院墙的功能，一间杂物间与四间正房相隔三米左右，另一间装着朝东的大门，大门南侧有一棵不知道多大树龄的枣树，躺靠着南面邻居的正房东墙。西面的院墙与隔壁邻居共用，挨着院墙修建了一个猪舍和厕所。一片不大的四方形院子里长着一棵香椿树，春天嫩叶长出的时候，石头妈会做一道美味“香椿炒鸡蛋”，这是石头童年最喜欢的一味菜。一排四个房间中，开门的一间承担着厨房和客厅的功能，一个灶台就装在靠门的位置，灶台里面通着东边卧室的炕，这种独特的设计可以充分利用烧柴做饭时产生的热量来温暖北方寒冷冬季的炕。东边主卧室进门可以看到东面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在这狭小空间中给人一种敞亮的感觉。北面是一排坐柜，柜子里叠放着一家四季的衣服、棉被等，坐柜上方的墙壁上挂着装满相片的镜框。南面是一面大玻璃窗。厨房西边有两间房屋，一间同样是卧室，里面放着一张双人床，床西头放着一个装衣服的立柜，北边靠墙同样放着一排坐柜，里面装满了供冬季食用的小麦和玉米。最靠西头的一个房间完全是一间杂物间，房间狭长且里面黝黑杂乱，石头小的时候最害怕走进那个房间。在这个小小的天地，石头的一秩光阴悄然而逝。回顾往昔，痛苦就像黑色一样，往往在如一张白纸似的心灵上留下最深刻的斑点，盖过了其它所有色彩。
正如满月照和周岁“抓周”所预示的，石头的童年是孤独的，与之相伴的常常是一群羊、一条河、两排白杨、一片野草地。一开始在这条街上，石头有三个最好的伙伴儿，四个人曾经在街西边一颗粗大的柳树下焚香结拜为异性兄弟。按照年龄排序，轮儿老大、岗儿老二、毛儿老四，三个兄弟在上学前陪石头度过了美好的时光。在港台电视剧的影响下，四个孩子也幻想着闯荡江湖、拯救世界，在现实中却是四个人团结起来一起欺负其他小孩。街南头挨着轮儿家有一个小孩叫冲儿，母亲大概是云贵那边的人，所以冲儿的长相跟我们有些不同。在这个闭塞的农村里，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是排外的。石头四兄弟在村西边地里曾追着冲儿欺负他，追上后把他摔倒，他挣脱逃走又被追上摔倒。因为这个，冲儿有一次堵住了落单的石头，用一块砖头给石头的头上打出一个“窟窿”，石头带着帽子回家没敢跟父母讲，直到两天后才被母亲发现。后来听母亲说，冲儿长大后完全不像小时候那般木讷，改变的能言善道，并娶了石头三姥爷家的姑娘做媳妇。石头跟冲儿也算成了亲戚，不过我本人长大后再没见过他们。
后来母亲给石头买了几只羊羔，从此石头的时间便被他们填满了。刚开始的时候，石头总会想尽办法诱骗几个小伙伴跟他一起去北洼里放羊，他会描述在那边的河里捉鱼有多有趣，白杨树上有多少个鸟窝，捉了蚂蚱还可以烧着吃，爬到树上炒鸡蛋更香。几个伙伴也确实禁不住他的央求，陪他去了几次，却发现更多的时间都是无聊地坐着或躺着，看着几只羊羔吃草。慢慢地，就只剩下石头和他的几只羊羔了。羊羔在河坡上吃草的时候，石头会爬到白杨上，一是到处找鸟洞，有时也躺在大树杈上发呆。时间久了，两排杨树上一共有几个鸟洞和几个鸟窝，每个洞里有几个鸟蛋，什么时候孵出了小鸟，石头都一清二楚。每天伴着夕阳，石头赶着他的几只羊羔回家，路上尽是羊群。调皮的公羊羔有时会混到别人家的羊群里，回家后还得趁着夜色一家家寻找。这段时间石头最盼望下雨了，下雨就可以不用赶着羊群去吃草，可以有时间去找朋友玩。但前提是先得解决这群伙伴的伙食，这时石头就会骑着自行车到河边的两排杨树边，爬到树上掰一捆树枝回家。有一次，风大雨大，低处的树枝已经被光秃了，石头爬到了很高的位置，随着整个树干在风中摇摆。在扯一个大树枝的时候，一声“嘎巴”，石头跟树枝一起从树上掉了下来，尽管树下面的麦秸垛救了石头一命，身上还是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划伤。
童年的我们都是害怕孤独的，石头也不例外，难得有空闲时他总会挨家去找自己的几个兄弟。很多时候都被告知不在家，或是去小姑家了，或是去大姨家了，每当这时候石头心里都难免产生一种羡慕的落寞心情。因为石头既没有姑姑，也没有姨，就连大伯和爷爷家也来往不多。每当这个时候，石头都会一个人跑到西边的农田里去。有时候在麦地里转悠，寻找兔子的痕迹；有时候躺在芝麻地，透光枝叶望着斑驳的阳光；有时候不自觉地来到两排杨树林，一个个看望那些鸟窝里雏鸟。有一次，石头一次性把所有的鸟窝和鸟洞都掏了出来，把它们都带回了家给自己作伴儿。石头每天都精心的照顾它们，喂它们吃小米，给它们喝水，然而，好景不长悲剧还是发生了。所有的小鸟都被他过于精心的照顾撑死了，为此，石头难过一年。从此以后，石头再不忍心伤害哪怕一只小小的昆虫。
石头不能理解鸟儿的需求和世界，大人们也不能理解孩子的内心与需求。在石头的印象中，家里的大门永远都是锁着的，家里的灯永远都是黑的，石头回家的路永远是顺着那棵躺着的枣树爬到邻居家的屋顶，再跳到自己的门房上，顺着梯子回到家中。一个雨后的傍晚，石头仍然沿着熟悉的路回家，当他跳到自己门房上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房檐边上的一排砖雨后变得松动，石头跳下来踩脱了几块砖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石头趴在地上喘不上气，想哭又哭不出来，趴在那里一动不能动，下巴磕到了踩下来的砖角，不停地流血。后来石头才知道，是自己落地发出的一声闷响惊到了邻居，把他送到了村医生那里。经过这次受伤后，石头跟伙伴们的关系更加疏远了，他也不再主动去伙伴家里找他们玩了。慢慢地，大家开始长大上学，开始更多地陪伴父母。石头却跟父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