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衙门口的时候,看到了更多人围在那里看布告,殷淑还未走近大概就猜出来是什么东西了。几人挤进去一看果然是“税间架”。
正式的布告跟那晚陆侃说的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但是总体来说是一个意思:收税。你有多少房屋就收多少税,因为仅仅是个开头,且跟租庸调并行,所以税收不重:两架为一间,五年内新建的房屋每年交三百文钱,十年内二百文,十年以上一百文,可以用粮食绢帛代缴。家里无田者不收,无二十岁以上男丁的不收,家有耄耋老人的不收,等等。布告发出时起一月内由县衙负责点清本县辖内全部房屋,秋天前完成缴税即可。并且最后说明此法只是这一年临时的政令,第二年再另行通知。
人群中有抱怨的,也有欢呼的,有担心的,有如释重负的。大家心里都明白,朝廷不停打仗,尽管年初已经减免了江南的租调,可是早晚得用别的方式找回来,不然眼下从哪里也捞不回来这么多钱。所以大部分人担心的是有重税,可千等万等,最后等到的竟然真是轻飘飘的收了一点。而那些富户地主,家里房屋成群,他们交的自然最多,也许这才是大家真正高兴的原因。
殷淑看完笑笑,对着身边的陆灵道:“郑县丞据说‘良田千顷’,只是不知房屋有没有‘千间’了。既然说明仅此一年,想来朝廷也有人看出不妥,本就不是长久之计……”
这时殷淑前面站着的一个人应该是听到了“长久之计”这四个字,立马转过身来,先是上下打量了一遍殷淑,接着出口问到:“你说这是长久之计,还是不是长久之计?”
殷淑看看这个人,三十岁上下,气宇轩昂品貌不凡。尽管是读书人的清雅气质,但是眉目却带着武人的桀骜神色。而他对于殷淑的这句话,完全可以说是质问,居高临下。
“你认为呢?”殷淑仍是微笑的反问他,而身边的慕云向前一步,站到了和殷淑并肩的位置,显然是有敌意了。
对方哼了一声,不屑道:“想出以房屋来收税的人,如果不是榆木脑袋,那就是奸佞小人!”
“他倒坦白。”殷淑脑中瞬间飘过这几个字。
“敢问郎君如何称呼?”殷淑问道。
“杨炎,杨公南。”杨炎一抱拳,“你看起来跟我年纪差不多,怎么称呼?”
“殷淑,你叫我道长就行。”殷淑年长,并没有回礼,只是略微欠欠身。
“哦?茅山的中林子?”杨炎又上下打量一遍殷淑,“那你不穿道袍来到溧阳县?”
殷淑莞尔:“游玩。”
杨炎放声大笑,那笑声里全是嘲讽,“哈哈哈,有意思!北方乱成那个样子,南边的道士还有时间下山游玩!”
殷淑并不介意,反倒一脸虔诚神色,低声问道:“公南,我不太明白为何你对‘税间架’执此看法,可否找间酒肆,详细解释给我听?”
“你饮酒?好,请!”杨炎说完自顾自走出人群,朝着西边第一家酒肆走去。
三人望着他留下的背影,都没有立即跟上。
“兄长,这人狂傲的很,什么来头?”陆灵问完,慕云也在边上冲着殷淑点头,意思是“我也看不惯他那副样子”。
殷淑一摊手,“你们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他要么是有真知灼见,要么是哗众取宠,反正无事,听听也无妨。”
三人跟着杨炎走进酒肆,慕云说想去找找之前说的赵小小家的桂花糕,殷淑让他去了,嘱咐他顺便去看看对门的陆翘。
酒肆里面三人刚落座,杨炎就打量起陆灵来。殷淑在一旁微微皱眉道:“公南,他是我的朋友,陆灵,吴郡陆氏,溧阳县令陆侃是他族叔,他来探亲,我则陪同,你有何疑问吗?”
“没有,只是我还没问起,道长倒先帮他答上了呢?”杨炎随即收回目光,“道长方才是说‘税间架’是个‘长久之计’吧?意思是如果运行通畅,甚至可以完全取代租庸调,这样能使得富户多余的钱交给国家,穷户则会得到温饱。是这样吗?”
殷淑牵起一边嘴角,假装疑惑道:“依你高见?”
“二百多年的‘租庸调’也许有漏洞,但是确实是个好办法。‘租’以男丁数量计税,‘调’以户计税。每户人家只要有男丁满二十岁,朝廷便发给一百亩田地直到死后收回八十亩,剩余二十亩为永业田,顾名思义,只要这户人家男丁不绝,这二十亩田地就永远属于这户人家,且可以随意买卖。每年每丁只要交二石粮,绢绵徭役等。这在立国之初确实通畅,因为田地到处都是,朝廷只要分发就行了。可是现在大唐已经立国一百多年,多少田也快分没有了!人丁兴旺的富户只会越富,全是永业田,穷人只会越穷,加上官府盘剥,富户压榨,分地不均等问题。很多人分到薄地,几乎种不出庄稼,但二石粮食还要照交不误,徭役户税也不能免,当然越来越穷了。人穷就只剩两条路,要么出家,要么造反。现在圣上不就一边抑佛一边平叛吗?”
杨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确认殷淑是否听懂了。本来殷淑对他这样的人完全无感,但是这个杨公南说话,却让他有一种没来由的恼怒。于是殷淑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等他自己往下说,希望他赶紧解释完现在的“租庸调”给自己听,说说他是怎么理解“税间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