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又过了两天的上午,果然一位年近五十的官吏来到陆侃的宅院。
“中林子,久仰久仰!”来人正是元载,他来陆家,一是为了慰问陆侃遗孀及幼子,二是为了见殷淑。
殷淑施礼,道:“元中丞,贫道浪得虚名,怎么比得上元公道骨仙风!”
殷淑这话不算恭维,元载虽近老年,但是风姿卓绝,五官端正,目光炯炯,自带王者威严,望之令人生畏。
元载过来拉住殷淑,脸露惭愧之色,道:“殷淑大法师有所不知,我出身寒微,年轻时屡试不中,最后还是当今太上皇指定选拔精通道学者,我才得中。惭愧啊!我资质平平,但是尤好道学,要不是家有年迈双亲需要奉养,早在二十年前我便要投身道门了。”
“元中丞谦逊太过!”殷淑不想再与他论道,直截了当道:“元中丞虽非我道门中人,但是这样一听,渊源颇深,见贫道信件即赶来溧阳县,此案一定柳暗花明。”
“嗯,我那日正在刺史府,见到信下书名殷淑,便知道是大法师。只是没想到大法师如此年轻。”元载也明白他的意思,“我还未去县衙,到了溧阳县就直奔陆宅了,其中原委,请仙长告知。”
殷淑陪同元载来到陆家正厅,他没有急着讲“命案”的事情,而是先问道:“元中丞领江淮转运使一职,一定知道‘税间架’一事吧?”
元载一愣,随即从容答道:“我虽然并无权督办,但是钱粮税务运转也属我职责范围,当然知道今年税制有变。不过,我已觉察出一些不妥,前些日刚刚上书,陈述‘税间架’弊端,请户部重新斟酌。”
“恕贫道直言,是否已出祸乱?”
听他这么问,元载微微有些吃惊,“哦?仙长也察觉了?仙长非是庙堂俗人,竟然对税务之事也洞若观火,真神人也!”元载又重新上下打量一遍殷淑,好像对他的敬仰又增多了一分,一边继续说道:“尚未出现什么祸乱,只因税负不重,江南东道那边富商云集,抱怨声是要多一点,但是看到仅仅象征性的收了一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你我都知道,这只是一个试探,一旦间架之税取代租庸调,税银至少翻倍。”殷淑正声道:“元中丞襟怀坦荡,忧国忧民,大局为重,贫道敬佩,可知是谁提出这个办法的?”
“名字不知,据说是已故宰相卢怀慎的后人。现在只是户部一个司度员外郎,但是建议是直接递到圣上那里去的。圣上过问,户部自然说可以一试。本来今年关中大旱,江南也要调整税赋,所以还不如顺带试一下‘税间架’,如果顺利,反倒能收上来以往‘租庸调’的大半。现在看来,确实可以,分摊到每架每间只有一二百文钱,竟然能收到‘租庸调’的七成。”
元载见他已经洞悉其中蹊跷,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全部据实相告。
殷淑微笑道:“所以说元中丞大局为重!朝廷见到这样好的成果必然开心不已,明年哪怕只上调一点,收上来的银钱恐怕更多。这样的时候元中丞还能直言进谏,逆水行舟,确实令人佩服!”
“仙长如何看出其中玄机?”
“元中丞可听过识得一个叫杨炎的人?”
“听说过。天下兵马副元帅亲自保举他为起居舍人,他固辞不去,最后干脆跑了。我听说他也在江淮一带,怎么竟然也在这溧阳县?”
“十天前他已经离开溧阳县,去杭州了,不过此人精通税务,仅凭县衙贴出来的一张告示,就瞬间判断出其中隐藏的祸端,确实是个奇才。”
元载听他这样说,暗暗松了口气。他还道这中林子是什么聪明绝顶之人,原来是有人告诉他的其中玄机。他点点头,语气中略带调侃,“我会留意的,想来是嫌弃从六品小官了!”
殷淑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在意,只是笑道:“哈哈,元中丞不仅敢直言进谏,还深谙官场法门,你这样的人,早晚要去到长安大展拳脚的。”
“托仙长吉言!”元载也是哈哈大笑。
随即殷淑才一五一十的讲述了一遍整个事情,也将自己的怀疑和需要求证的事情一一说明。元载大概记下了,然后便带人离开,直奔县衙去了。
第二天上午,元载和郑县丞升堂,因为都不属于溧阳县正式的在任长官,所以这一次开堂是在内堂审理,其余一切都如常,只是没有了围观的百姓。郑县丞坐在主位,元载坐在他下首第一个位置上,他还邀请了殷淑等人旁侧站立听审。
郑县丞先是带上陆翘,让他再陈诉一遍从发现白骨到赵小小死亡这段时间自己做的全部事情,连去茅房和吃了什么都必须细细说清。
才十几天的光景,陆翘人已经瘦得脱形,可见陆侃的死几乎让他崩溃。之前殷淑曾经去狱中见过他一次,也是怕他听到某些传言,以为父亲是因为自己羞愧自尽而想不开,所以去开导一番。
陆翘之后,是赵老娘。是元载将她传上来的。
元载并没有问她什么,而是让后面抬出一个箱子,令赵老娘辨认里面都是不是小小随身之物,有没有外人赠给的或者遗漏的。这箱子东西全是上次去赵家一一辨认之后拿回衙门封存的,都是赵小小的私物。
赵老娘看一件便已流下眼泪,一个个辨认完之后更是满脸鼻涕眼泪了,“小小自己的东西全在这里了,没有一件东西不在,这些衣裙鞋袜,要么都是我陪她去买的,要么就是我做给她的,没有人送。只有这两支钗,是陆三郎娘子去年夏天给的,小小开心了好一阵子,还精心做了一盒粉糕送过去。”
这边陆灵眼睛一动不动的随着赵老娘手里拿过的东西看,就好像在跟赵老娘一起辨认一般。等赵老娘放下最后一件东西,陆灵也终于转向殷淑,摇了摇头。
元载低头沉吟片刻,继续问道:“除了这两支钗再没有别人送的了?你再仔细确认一下......”
元载话还没说完,郑县丞突然插了一句:“等等!”
他直接站了起来,走到堂下拿起箱子里的一把梳子,反复看了看,问赵老娘道;“赵家娘子,这梳子也是你买给小小的?”
赵老娘接过,认真看了半晌,才道:“哦,这个不是,这个梳子是小小捡的。”
元载听后摇摇头,道;“我说让你辨认有没有别人送的,总之就不是赵小小本人之物,捡来的你为何不说!”
赵老娘刚欲辩解,郑县丞就冲她一摆手道:“这梳子值些银钱,是象牙梳,不细看还以为就是一般的木质白漆梳,但是上手一摸就完全不一样了,温润如玉,光滑整洁,这个,可不想寻常人家的东西。”
赵老娘一听,马上惊慌起来:“小小确实是捡的,她不会偷窃。难道她的死跟这梳子有关?可这梳子是一年之前就捡到的啊!”
元载微微一笑,沉声道:“确实有关,但赵小小不是偷窃得来的,是别人赠送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