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点头道:“她父亲正是已故宰相卢怀慎的长子。”
李隆基目光有些闪躲,他席地而坐,又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对李豫道:“来,坐。我们祖孙俩以后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像今天这样说话了。外面先任由他们闹去。既然他让你来问我,那我就给你讲讲。”
李豫无奈,去一边取了两个蒲团,入冬地上寒凉,他倒是无妨,怕李隆基这七旬老人受了寒气,再有个头疼脑热,外面岂不是更得热闹了。
两人盘膝并肩坐在蒲团上,李隆基开始讲起二十四年前的往事。
衡山上其实刚一入秋暑热就都退尽了。殷淑在中秋第二天送走独孤颖,之后一人回到书斋,捡起桌案上一个方形石头继续刻起来。
他还没有抠出一个小凹槽,外面书童就进来,不耐烦的说道:“道长!昨天送帖子来要见你的那两个人又来了!而且今天不是差人送帖子,是本人来的,现在就坐在正厅里等。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殷淑放下石头,盯着桌角半晌,才抬起头对书童道:“也罢!你去告诉那个元中丞,‘河东战事胶着,江淮是朝廷赋税之源,恐生叛乱。尤其注意刘展。他若能稳住局势,保赋税不失,很快就会被召回长安。还有,他回长安之时可再来衡山邀我同行。’至于今日,我还是不见他们了吧,你就说我还在午睡!”
书童张大嘴巴,吃惊道:“道长,你午睡的时候,能说出这些话?至少想个能遮掩过去的理由吧!”
殷淑哈哈大笑,“不,今日你按照我说的去回复,就说我在午睡!”
元载和杨炎坐在前厅里喝了一盏茶,见还没有人出来,整个前厅只有他们二人,便聊起天来。
杨炎先低声说道:“这人神秘的很!听说他这几年都避不见人!我们今日这样堵在门口,是不是太莽撞了一些?”
元载捋捋自己的花白胡须,道:“刘备皇帝之尊都能三顾草庐,我们区区外放小官,还在意什么莽撞不莽撞。只希望他能看在岳父面上,见我一面。”
正说着,那个小书童出来了,将殷淑的话复述了一遍。
杨炎听到他“正在午睡”就已经忍不住怒火,厉声道:“午睡了还能说出这些?梦话吗?这衡山险峻,我和元中丞天不亮便出门,这才赶到烟霞峰。你们的待客之道就是这般?”
元载伸手拦住他,面上也颇为尴尬的笑笑,但随后语气坚定的说道:“我们倾慕居士才学,特来讨教。既然居士在午睡,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到居士睡醒再见不迟!”
书童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心说果然这谎言谁听了都受不了。但既然道长坚持,对方又是这个态度,想来是其中关窍他们也没懂,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刚刚殷淑说的话,自己还在末尾加上一句:“道长让这样说,必定有他的道理,二位既然执意等待,那就在这里稍坐片刻,再好好想想?”
杨炎怒气冲冲的又对着那个书童说了一堆,元载这边却已经冷静下来,他总觉得书童转达的话,似乎有另一层意思。
元载已经不年轻了,若再不回京做官,恐怕终生都是个“外放小官”了。如果这样,岳父王忠嗣的名头对他来说不仅不是荣耀,反倒是束缚和耻辱。他唯恐后人都说他元载是“入赘”到王家的!
那几句回话,很明显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也回答了他的问题。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既然肯施以援手,为何用这样近乎“羞辱”的方式拒绝见他。还有最后那句,他回京时,再来衡山邀他同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元载不想再听杨炎那边跟书童絮叨,他把目光移向正厅侧边的一幅字。那是一幅用行书写的张九龄的诗:“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笔力险劲,若游云惊龙。这样的字,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随州刺史府!
元载急急走近那幅字,再细细观看一刻后,终于回过身来,问愣在那里的书童道:“这幅字,可是居士亲笔?”
书童木讷的点点道:“正是,今年上元节写的,开始时挂在‘端居室’里,前段时间道长开始弄石刻,一屋子的灰,这才把字画典章都暂时挪了出来。”
元载抚须大笑起来,“原来如此!还烦请你转告居士,他说的话我记下了,多谢指点。快则明年春天,慢则明年年终,我必定再来邀他同去长安!”说完,他便带着一脸狐疑的杨炎离开了烟霞峰。
刚一下山,杨炎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元载反问道:“你可记得在溧阳县,那位中林子?”
杨炎撇撇嘴,答道:“当然记得,有点小聪明的那个白衣道士!说他聪明,又不够聪明,他似乎根本不知身边那个陆十三,是个娘子装扮的!”
元载哼笑一声,道:“他不是不够聪明,而是从来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今日我在前厅看到的那幅字,那个笔法字迹,似曾相识。最后我终于想到自己在哪里见过,正是去年在随州刺史府,收到中林子的来信,说溧阳县县令陆侃,死得蹊跷!”
杨炎停住脚步,惊呼道:“你说什么?你是说中林子和端居室这位……是同一个人?”
元载点点头,正色道:“这样就可解释那书童的传话。他明显知道我的来意,也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被召回长安。”
杨炎皱起眉头,不敢相信的摇了摇头,道:“这个我是明白的,但我以为他那样傲慢,只是为了炫耀!”
“不!”元载咬着牙,一脸不甘的说道:“不是炫耀,他已经想到了!他听说我在前厅等候,就猜到我会看到那幅字,他就是中林子,中林子就是他,再也瞒我不住。但是他避世多年,从不见来客,要是今日破例见了我们,恐怕这衡山上的眼线便会知道,他是怕给我们带来灾祸!”
杨炎不可置信的自言自语道:“天啊!我竟然让白衣宰相请我喝了那么多顿酒,不过好在我也请他吃过鱼羹!你确定是他吗?不会有错?”
元载一脸阴郁,低沉的说道:“我确定!殷淑就是白衣宰相,李长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