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春天依然如暖酒般让人沉醉。
薛涛恭谨地将一卷玉茧纸奉到韦皋案上,然后垂手立在一旁。
公务完毕,韦皋起身,她叉手躬身将他送至大堂侧门,等最后一个亲卫都走远了,才抬起沉重的脖子,返回案前整理笔墨文书。
秘瓷笔洗里盛满清水,在底部聚集一点非蓝非绿的幽亮。薛涛把舔过墨汁的笔尖伸进去,水顿时黑了。
“‘韦令孔雀’现在也干这差事?不该到处逛,出风头去么?”耳房内,笔墨上的乐伎玲珑边理纸边撇嘴问。
“听说她现在已经不会写诗了。”另一个茶水上的乐伎掩口低低说。
“就算会写又能怎样,世上有几个李太白?”玲珑不以为然。
凤鸣笑道:“写诗可以邀宠啊,现在流行女妓写诗,连成都城里的罗转转段红红都有奇作。什么‘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题目就叫《酥乳。”说得众乐伎捂嘴吃吃笑起来。
凤鸣笑吟吟继续道:“听说咱们这位薛涛,在给节度使的诗里把自己比作狗呢。”
乐伎们不禁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露出鄙夷或吃惊的神色:“不会吧,她不是很高傲的吗?”
“傲不起来了呗,听说,松州边防可不像我们这里,那营伎都是被轮番……侍夜的,总之**极了。”玲珑皱眉暧昧地笑,又道,“她可怎么办呢,在节度使这儿失了宠,外头嫁人去,又不会有人要她。”
玲珑身份是音声人,年底就要脱出乐营嫁人,夫家是个低阶武散官,正在得意,难免为薛涛担心。
凤鸣对着春光端详自己用凤仙花新染的红指甲:“我在家时阿耶就常说,女子须自重。薛涛父亲去得早,在眉州就扫眉涂粉的,与士子官员搅合不清,到这里,又攀上韦少尉。”她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如今再勤恳,恐怕也晚了。”
众乐伎了然,玲珑忽想到一事,讨好地对凤鸣笑道:“阿姊大家出身,自然不一样。”她挤近一点,“那骠骑将军的公子,听说被阿姊迷得五迷三道,何时嫁到将军府呀?等我出去了,咱们多走动。”
众乐伎都伸长耳朵,谁知凤鸣肃颜道:“谁说的?压根没这事。”
玲珑撇嘴不信,还要打听,却听咣啷一声,不知灼灼什么时候进了耳房,将手内提着的博山炉重重一放,纯白香灰撒了一案。
“落了架的孔雀还是孔雀,咬舌头的鸡鸭可永远是鸡鸭。”不等乐伎们说话,她丢下这句就昂首抬脚走了。
玲珑气得脸上飞红,对住凤鸣道:“她说谁呢?下回我必揪住髻子搧她的嘴。阿姊你也太有涵养,往常还和她说笑。”
凤鸣笑道:“何必生气,人家就那样儿。”
玲珑从鼻子眼里嗤得一笑:“公子们面前可不是那样,不知怎么下贱狐媚,逗引了那许多人。她和城外叫什么转转、红红的私娼有什么区别?”
乐伎们换了浅碧衣裳时,成都的夏天近了。
节度府大堂内军事议毕,薛涛麻利地将茶盏收过,铺好文书,拿水晶镇纸刷过镇好,韦皋提笔签字,薛涛下手钤章,然后从旁边揭起一张白棉纸铺在文书上,随即迅速揭起,墨汁红泥已干而字不曾染着一丝。
她又将文书放到韦皋面前,待他最终审阅确定,折起,收入银封函,交予阶下的书僮。
公务事毕,司空曙出列作揖道:“天气清和,有人想求见节度使,共赏暮春。”
韦皋吹着茶盏内细腻的汤花:“谁?”
司空曙道:“广宣上人。”
“哦?”韦皋放下茶盏,“叫后面设宴,我们饭后清谈。”
这广宣上人是著名的高僧,佛学、诗歌、音乐俱佳,曾应诏作诗,受到天子礼遇。他来成都后,也是节度府的常客。
韦皋对薛涛道:“你也一起来。”
薛涛正整理笔墨,闻言深深一礼道:“婢子近来常发头痛,言语无味,便在场也不能增色,反而有碍节度使与圣僧清谈,请容我回乐营休憩。”她的语气和神情都似乎是发自深心的恭敬。
韦皋只得摆摆手:“那你就回去罢。”
晚间沐浴,绛真给薛涛脸颊厚厚涂上白蜜鹿角膏:“生一次冻疮,这脸就没有先前光洁了。”
“不会吧?”薛涛枕在浴桶沿上闭目微笑:“昨日酒宴我去更衣时,碰见两个小乐伎正谈论我,说我美得像飞天菩萨活了一样。”
绛真不禁笑了:“好不害臊。”
薛涛笑道:“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我刚来玉梨院时,也这么夸过莫愁?”
“莫愁阿姊已经去了两年,她怎么会嫁给一个商人?也太低贱。想想她当年的风光……”绛真摇头。
“商人虽然身份低贱,但两厢情愿,就是很好的归宿。”薛涛说。
“十五六岁时觉得二十岁都很远,谁知这么快我就二十二,你也二十一了,玉梨院里人人都要称我们一声阿姊。”绛真叹息。
“真的好快。”薛涛睁开眼看她,昏黄的灯烛下,绛真的脸比少女时圆润了些,“阿绛,别再呆在这里,跟许桁生走吧。”
“别动,看蹭到眼睛里。”绛真不答,又蘸了些白蜜鹿角膏涂到薛涛额上,半晌才说:“偏在这里呆一辈子,玉叶教习还要传衣钵给我呢。”说着眼圈却红了。
薛涛不禁笑道:“怎么,小两口还吵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