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江园与张仪楼不远,正午时候,在合江园里避暑、看龙舟的仕女们纷纷戴上帷帽、幕籬下山归家,独薛涛排众而上。
段文昌的书僮在山顶亭子接着她,然后往山后走。走着走着,石榴花越来越多,红得烫眼。薛涛只知道合江园山上有梅,没想到山后全是石榴,倒是冬夏都有景。
段文昌的酒席便设在石榴花荫里,人正自饮自酌。看见薛涛,他微笑起立,叫膳祖再取冰酒来。
薛涛把马鞭交给书僮,走过来也坐到青草地上:“好你个墨卿,真会享受。”
江风习习,风一忽儿吹散了云,阳光被红碧交杂的石榴枝叶筛细,薛涛仰面,那光便金屑一样洒了一脸,在鼻尖睫毛间跳跃。她心情顿时松快起来:“我记得幼时在长安,日日都有这样的好太阳。”
段文昌微笑给她斟一杯冰酒,凉气丝丝,薛涛忙接过一饮而尽:“好爽快,又凉又甜!”
段文昌笑道:“梨花酿的。”
薛涛一口气喝了三杯,浑身清凉:“墨卿,成都到处都变了,只有你没变。
段文昌爽朗一笑:“还有个人也没变。”
宴席上薛涛需陪侍,总是吃不饱,这会正解胡桃粟米粽子吃。她咬一口四下看看含混道:“谁?”
段文昌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薛涛在他手上一看:“韦正贯,亏他还记得我们!”
边说边忙看下去,看到一半时,粽子也忘了吃:“新任太子校书,他?这怎么可能?这哪里是没变,简直换了一个人嘛,你记得正贯以前,根本恶书如仇!”
段文昌笑道:“韦正贯聪明颖悟,底子也好,在长安苦读两年,因缘凑巧,便被东宫看中,纳入麾下了。”
薛涛笑嘻嘻道:“东宫哪里少了博学鸿儒。”
段文昌微笑答:“当今太子禀赋柔弱,大约也是欣赏正贯嫉恶如仇、活泼刚健的性情吧。”
薛涛用帕子擦擦手拿过信笺,边看边笑:“这两三年,吃了不少苦头。”
“不苦如何成事。”
薛涛笑道:“这又是什么?”她翻看信末的长诗,“他那个人,能通律条也就罢了,居然还能作诗?这打死我也不信。”
段文昌忙拿过信笑道:“这是长安近来的新闻,一位新进士子名叫元稹的,写了一首艳诗,声动国都。正贯附在信后,逗我一乐。”
薛涛去夺:“我也要看。”
段文昌却收在一边,将案上的锦盒推给她:“这个,是韦校书送你的礼物。”
薛涛揭开锦盒:“呵,好艳俗,他哪里知道怎么给女子送礼?”她拿出盒内的玉搔头,“这血玉髓是假的,不知拿什么浸的。韦校书不比韦少尉,一定很穷。”
然后她伸手便插在发间,嘴角抿着笑。
薛涛最衬红色,劣质的血玉髓搔头在她生动灵慧的笑靥映照下,也变得光华精致,段文昌有些看怔了。
薛涛忽然伸手抽信,等段文昌反应过来,她已经在读那首艳诗了。
“《会真诗。”薛涛读,“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读到“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她也有些尴尬,匆匆看完笑道,“这人倒挺有才华,写艳诗的多了,没人能写得这么好。”
段文昌笑道:“诗固然不错,人却过于薄情。男子大丈夫,言出必果,怎能始乱终弃?听说这段情确有其事,张生就是这位元才子,而那位崔氏女,已经相思而死了。”
薛涛一听嗤鼻:“情事而已,何至于死,定是无聊的人瞎编。还是像诗文中说的,崔莺莺再也不肯见张生才近情理。”
江水微波,夕阳明灭,薛涛和段文昌并辔沿锦水而行。薛涛叹口气看着远方:“许桁生还是没消息吗?”
段文昌摇摇头:“韦正贯说桁卿人在梁州时,给他去过一封信。信中言语颓唐,说自己飘零之人,随遇而安,不必定往长安。在梁州呆了一阵,就不在了,上月又听说人在洛州,真正萍踪浪迹。”
薛涛黯然道:“我也许久没见绛真,她拒不见客。我总想着劝她还俗,然后送她找许桁生去。”
段文昌摇头:“平常出家可以还俗,可她是为节度使祈福去的,多少只眼睛看着,恐怕不能。”
薛涛忽然一勒缰绳,段文昌抬眼一看,两人都下了马。
刘辟带着几个官员幕僚、家妓,也在江边游览。
“刘中丞、卢司马、徐校书。”薛涛微微一礼,然后不卑不亢地牵马越众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