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官员直忙到上灯,方各自返家。紫绯青碧的官服散去,大堂更显得空**灰暗。
武元衡在烛下又看了半个时辰公文,方端起茶盏。他从长安带来的幕僚不禁叹息道:“相国辛苦,这西川真是是非之地啊。”
武元衡笑了:“你们都累了,回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再坐一会。”
诸人退出,薛涛正欲跟着走,却被武元衡叫住:“对了,我有几句话问你。”
薛涛忙回来,叉手立在他面前。
武元衡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两眼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韦太师?”
薛涛微微一礼:“贞元十三年。”
“哦。”武元衡点头,“有十年了。”
“嗯。”
“你必定经历了无数早会,今日的早会如何?”
薛涛踌躇,武元衡微笑道:“但说无妨。”
薛涛便坦白说:“我有些不解,节度使头一次集结官员早会,不先立威,怎么说起李锜?而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言道,“而且初次见到将军们,正是施恩招揽之时,您却削减军备,使人含怨,将来,该如何控制他们呢?”
一丝赞赏的神色从武元衡面上一闪而过,他含笑答道:“韦太师服南诏,摧吐蕃,有不世功绩。他待军甚厚,西川将士至今依恋旧主,我都知道。但时移事易,现在的西川才经战乱,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我不削减军备,如何与民生息?”
薛涛不能答。
“三川顿使气象清,卖刀买犊消忧患,”武元衡吟了一句自己的诗,“好在韦太师平了吐蕃,我有缓和各方矛盾的时间,不然,这个局就难破了。”
薛涛听了道:“您爱护西川百姓,令人钦佩,但削减军备也不急在今日啊。边防依然要守,若与将军们不和,岂不危险。”
武元衡一笑:“前日我已收到圣上的密诏,意在把诸藩镇节度使的军权下放,交给各州刺史。等这封诏书大告天下,藩镇军阀便自然消解了。当然,在今日的大唐,这项政策在许多地方还行不通。”
薛涛震惊,沉默一会低声说:“但您想让它在西川行得通,所以您将得罪人的事先做了,好让各州刺史们有余地去笼络军人,保证蜀地和平。”
武元衡点头,不禁再次打量薛涛。她纤细修长,美貌已被边地风日侵蚀而显出一丝憔悴,但整个人并不给人柔弱之感,而是坚韧优雅,一双美目十分明亮。
面对他的目光,薛涛并不局促,依旧坦然。
“您就一点都不在乎军权吗?”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问。有了军权,就能盘踞西川,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自由。
武元衡不禁笑了,幽默道:“我只愿农有耕,商有利,壮有所用,老有所终,鳏寡孤独皆有所养。”
薛涛不由也笑了,上前为武元衡煎茶。一时茶熟,武元衡便赐坐,让她同饮。
薛涛谢座,武元衡饮着茶汤闲淡道:“我年轻时,先做过鄜坊节度使、河东节度使的幕僚,第一任实职,是华原县令。”
“哦?”薛涛微笑。
武元衡继续道:“当时有个镇军督将恃恩矜功,要在我治下截河为湖,广修庭园。我当然不许,因为截河易生水患,况且良田千倾化作湖泽,岂不可惜?然而督将跋扈,竟私自叫军健把河截了,结果秋来大汛,庭院未成,倒伤人伤畜数百。我气得称病辞官,一二年间,都沉浮宴咏,不理世事。”他摆摆手低头饮茶。
薛涛默然,有些钦佩和感动。武节度使与韦太师不同,韦皋是划地而治,只要一方民富兵强,用武力守卫了大唐西南;而他则是儒家风范,追求江山一统,万民平安。
她不知道谁的理念更胜一筹,半晌轻叹道:“节度使仁者爱人,令人钦佩,希望真有一天,大唐不再同室操戈。”
“大唐不能再同室操戈。”武元衡声音忽然高了。他举目叹息,看向幽暗的大堂深处,“藩镇不除,还会有第二个安禄山,再这样下去,军阀混战,朝廷软弱,朋党之争渐起,大唐中兴之梦,就真的只能是梦了。”
薛涛不禁问:“藩镇真能消除吗?”她两三岁时就经历朱泚之乱,德宗身为天子,竟被驱逐到奉天。到了十来岁时,淮西节镇叛乱,朝廷又无可奈何。
“能。”武元衡平和而坚决地说。
薛涛点点头,有些欢欣鼓舞:“天下太平,那最好不过。再也不会有刘辟反叛这类事发生,人们再不必陷于战火,将士再不必无谓地流血牺牲。”
武元衡微笑,薛涛忽想起来问:“那您到底准备怎么回复圣上?关于李錡。”
武元衡从案上拿过一页信笺,提笔蘸墨,迅速走笔写下:
“陛下初即政,锜求朝得朝,求止得止,可否在锜,将何以令四海?臣以为,必当逐之,以告天下!”
薛涛在旁看着,武元衡笔下如有风雷涌动,铿锵峻激,力透纸背。她不禁想,原来在这副温雅优容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金刚守则的心啊!
茶已饮毕,武元衡起身,薛涛随行至大堂外。
冷雨停了,有风南来,昏暗的天边竟泛起一线红霞。空气极其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