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长,但天依旧亮了。上厅空****的,满地狼藉。散落的诗笺上的血滴干了,变成黯淡的铁锈红。一个书僮收拾着,频频举袖拭泪。
元稹无面无目,枯坐窗前。他在等,等天子给他一个交代,或一个安慰。
这次很快,朝廷的诏书送达了驿站。
诏书中说,御史元稹不当擅自拘押河南尹房式,故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对仇士良的事,只字未提。
诏书铺在案上,元稹努力回想延英殿中那个面如冠玉、贵重不可方物的年轻天子。他曾略带激动地携住他的手,嘱他肃清贪腐,无需顾虑,“朕心已决”。
天子的脸逐渐模糊在垂珠冕旒之后。
元稹没有即刻就走,在他养伤期间,白居易等人一再上书,朝中如沸。
元稹不能左降!为何?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以来,举奏不避权势。今中官有罪,未见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将来谁还敢得罪权贵?
天子始终缄默。
白居易只得再次上书,恳求皇帝,不惩罚中官便罢,还请给元稹一京中闲职,不要再让他前往藩镇。
天子仍然缄默。
在事发当夜,仇士良奔回长安,痛哭流涕,先告元稹无礼,辱骂他阉人竖子。他身为家奴,自知连人都不算,荣华前途都无用处,唯有兢兢业业侍奉圣上,却被官员责辱。
这时,以中兴为己任的天子李纯正满胸愤懑。去年秋天,他决意讨伐叛逆的成德节度使之子王承宗,许多藩镇大军和神策军都开赴现场。正是斗志昂扬之时,不料年底中央财政却告了警。因为缺钱,军队无法协调,各方都不愿动用自己的力量。
就在听仇士良哭诉前,他刚刚忍痛放弃了对藩镇成德的征讨。
宦官不男不女的腔调使天子感到一些不耐烦。这时恰逢宰相杜佑等人求见,他连忙宣见,没想到杜佑开口便说,“元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请圣上给他一些警诫。”
一头是权相、亲信宦官、被得罪的藩镇官员们而藩镇的气焰眼看又要起来了,另一头是御史元稹。
太轻。
天子做了选择。
初夏,平宁的西川。
在武元衡的治理下,西川经济逐渐恢复。薛涛做的纸笺被称为“薛涛笺”,在文人雅士中声名鹊起,只可惜产量太少,一笺难求。
浣花溪畔,一位青衣书僮在黄紫斑斓的菖蒲花丛间恭敬一礼:“武相国请薛校书明日来府中赴宴、作诗。”
薛涛微笑回礼:“烦请答相国,这次我就不去了。”她回身拿出一卷精美纸笺:“这些是我新制的,上面的山水花鸟也都是我手绘,望相国不弃。”
书僮笑道:“是。上回娘子送的,相国还作为礼物赠与京中故旧呢。”
书僮去后,薛涛回到书窗下。案上搁着一封信笺,元稹的信。信里只有一首诗,笔迹潦草倾颓。
“我有恳愤志,三十无人知。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达则济亿兆,穷则济毫厘。济人无大小,誓不空济私。”
“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薛涛一阵心魂震颤,几乎立刻流下眼泪。这就是元稹!如此理想主义,如此可敬,可爱。他初见时的斗志昂扬、金刚怒目,相恋时的缠绵多情、温柔默契,一时都到眼前来。
而元稹在华州的遭遇,她也已知道。西川的官员都在议论。
“微之……”薛涛捂住脸,泪水流进指缝。她替他感到悲愤和心痛。
草草处理了身边事物,冒着炎夏,薛涛奔向元稹的被贬之地。她先取道嘉州,沿岷江赴渝州,又沿长江经过万县,顺江至夔州,最后出三峡,至江陵。
路漫长。在三峡的一个清晨,走了一天惊险水路的船夫累了,睡着还未醒来。
薛涛出舟上岸,仰面看秀丽险峻的河山,不禁深深呼吸。就快到江陵了!她从炎夏直走到初秋。
“那边有个小庙。”小蛮说。
露重苔滑,两人相扶着走过去,短崖下石庙里塑着个面目模糊的武将。
“这是谁呀?怪英俊潇洒的……难道是赵子龙?”小蛮盯着看。
“胡说!这是关帝庙。”薛涛道,看到神龛下桌案上放着一只签筒,不由起了一点玩心:“从来没抽过签。”
她也不拿那绿迹斑驳的竹签筒,直接抽出一根签子看:“第七十三签。王昭君忆汉帝。下下。枉自痴心。”
签子咚一声落回筒内。
“王昭君干嘛忆汉帝?”小蛮问。
薛涛心中不快,转身从那昏暗霉湿的小庙里出来,小蛮仍还追问。
“王昭君是汉宫女子,嫁到匈奴,自然思念君王。”薛涛不耐道。
小蛮笑嘻嘻说:“已然没了指望还思念什么。怪不得说枉自痴心。”
薛涛快步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