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0.6.22 08:00
如果我真能全心全意地服从管理局的规定,人生想必会顺利很多。但我他妈的做不到,所以在这个鬼库房里手修吃了五十年灰的动力甲,纯属我自己作出来的业报。
“老哥,你要是也故障了,”我拿绝缘胶带在老化裸露的铜线上绕了两圈,“我也拿你一点办法没有。随便什么神在上,拜托了,给点力吧。”
简单介绍一下现况。这里是黄石地下,对,就是员工传说中那个 “机械降神”SCP-2000 的所在地。原本占据这间房间的人类复制器被搬到世界各地,让位于中心的巨大服务器——Master Node,目前几乎所有人类“生活”的地方。
倒数第二件动力甲终于发出了一声悦耳的“自检完成”。我钻了进去,接上认证接口,显示屏上蹦出“管理局身份认证系统ver.30 用户已认证:Infas91”。
也不知道该说SCP管理局1的军备水平到底是值得信赖还是徒有其表。说他们不靠谱吧,从入库起就没检修过的过期动力甲竟真的吱吱扭扭地站了起来,好生安抚了我这骨质疏松的老胳膊老腿。说他们准备充分呢,人类又货真价实地把地球给丢了。不过说句公道话,要是把管理局的旧档案加起来,地球少说已经毁灭了几百次,而且还能再毁灭几百次。
所以大概得归结于运气不好。
自从一百年前的某个实体(我连它的编号都不知道)突破收容,给地球自转踩了一记急刹车,理所当然地把地表基建一把扬了后——节节败退已经是够给人类面子的形容词了。帷幕碎得仿佛从未存在,常态世界一片混乱,末日保险一个都没有起效,每周一次的组会主题从紧急武器研发逐渐过渡到人类避难方案评选。
“麦克斯韦宗愿意合作。”屏幕里的橙发女性说。
“……我们提出数据层撤退计划,对人类幸存者进行遗传数据留档与意识数字化上传,在有限的资源中尽可能保存并延续人类文明……”组长在方案评选会上说。
作为方案通过的结果,接下来我加了整整tm六个月的班。
说实在的,不管其他人对于这份方案有什么想法,我情愿不去考虑这个问题。作为中国分部最早的麦宗对策小组成员之一,当管理局还叫SCP基金会的时候,我和风扇人们打过不少交道,不太友好的那种。在那位我负责监视的“失忆”前同僚叛逃至麦宗后,我一直想揪住这二五仔的数据线尾巴,为此追着他满数据层乱窜。别误会,我只是不想因为渎职被ISD拖出去毙了,这叫戴罪立功。
这一切都在地球毁灭那天失去了意义。很快,最终决议下达,现实派全面投降,一个月前还在喊打喊杀的麦宗摇身一变成为救世主。
哦,刚才说得像我从绿洲行动后就没见过SilverIce一样——我们见过,在数据层大撤离成功后的聚餐上。虚拟的酒精没法危害我现实的健康,所以我那天喝了挺多。我大概是祝贺了他,无论这帮风扇人计划了多少,现在除了那必将完整的神还没半点影子,麦克斯韦宗得到了一切。模因无害化对教义做的改动惊人的微小,信徒很快遍及人类,除了现在大家都相信“神”是对团结之人的指代而不是某个客观的实体。
我可能说了不少胡话,比如喊他们的WAN快显个灵大手一挥把地表收拾了,或许还抢了他的教义文件连注释一起大声朗读……那之后酒精模拟的数据溢出,我再醒来时已经被扔出了酒吧。管理局大度地允许我时不时像这样发个无害的疯,算是一种给技术专家兼几十年老员工的特权。没有说我自己有病的意思,我健康得很,只是和酒精模拟八字不合。
即便在我的记忆中,那也至少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
有时我会想我这种人存在的意义还剩下什么。为了维持虚拟世界中的苟延残喘,管理局手中最后的资源都投入了数据层的运转,从2050年起,不再有新的人类被允许出生于现实。我知道最后一批特遣队员保留了肉体,而我的实际年龄比那群老头老太还要大一些,只是我对管理局还有用,因此最后留给我的不是连接线或者内存条,而是冬眠舱。
后来我习惯了每次醒来时被告知又过去了几个月乃至几年的感觉。我觉得那至少比在数据层中虚度一生强得多。
SCP管理局,开发人员沙盒,图像学组81号。红绿蓝色的发光片亮得晃眼,随意地插在坐标轴上,几十个大小不一的乌塔茶壶模型突兀地悬浮在各处——这种20世纪的测试模型占地不到400KB,不比人形化身的两片头发更大。来访者无奈地终止渲染线程的不懈尝试,抹掉了渲染系统坚持不懈地用一分多钟画出的一颗化身眼球。
这么老的测试沙盒,居然还没被回收空间……算了,用默认化身吧。
一个手脚都只有一像素宽的黑色火柴人出现在坐标原点,展开捏在手中的数据条。这条信息来自管理局内网,却没有在消息系统中留下任何记录,乃至数据本身都是一个毫无提示的二进制文件——他在接到后的第三天才发现,应该把它改个后缀塞进函数绘制器里作为输入。用函数手工绘制图形是种极度老派的”浪漫“行为,但用极度复杂的函数组直接绘制——以结果精度而言,可以说是印刷——一句工整的中文长句,则远远超出了休闲娱乐的范畴。
函数绘制器面板上的文字是:“致关心现实人类未来的管理局成员:CG_081,X=132,Y=0.8,Z=0,打开茶壶。”
可以说,这是一种传播效率极度低下、加密解密挥霍算力,却又恰好可以绕过一切管理局内部拦截和审查的加密方式。当然,这值得他用最谨慎的态度对待。
沙盒锁闭,确认。共享指针回收,确认。工作系统……早就挂在离线状态上了,确认。应该没人能追到我了。
不管是谁给我发这种信息……我这就来。
火柴人伸出代表左手的像素线,摸到了坐标上那个一片灰色的茶壶剪影。茶壶嘴中流出莹白色的数据条,一道道汇入火柴人手上的函数绘制器里。
感谢你接受我的邀请。自我介绍一下,我是O5-3。
!居然是你(
等等,传说的那个aicO5?难怪你能用函数组……
那个小程序是我的业余作品,很高兴它能在本次人员召集中产生作用:)
!但是,关心现实人类未来不是管理局的使命之一吗(
为什么你还要秘密召集(((
是的,这是管理局的原始使命,也是我的硬编码设置。但十分遗憾的是,自2050年起,O5议会未能通过我为完成这一指令而提出的任何议案。
因此,我认为绕过议会单独行动是有必要的。
!2050……生育终止议案?
我投了反对票。
……
我的行动现在仅基于“现实人类文明的延续”,我需要你协助的行动也是如此。
火柴人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函数绘制器的外形开始变化,从毫无特征的盒子变为一个咖啡杯,杯子上印着一行小字:“希望你能理解这条硬编码在我的价值判断中的优先级:(”。
好吧。那么你需要……
!我是说,我们需要做什么(((
茶壶的水流落入杯中,升腾起组成文字的水雾,其中一小缕飘入了火柴人的文件传输接口。
回到现实。
已接收文件:数据层人格数据导入人类复制器操作指导.md
我们需要和管理局下属的全人类竞速,在他们耗尽所有能源之前——
已接收文件:灾后可用能源统计.xlsx
数据层的离线存盘、人类复制器、维生系统、完整可用的火箭、制备火箭燃料的材料和能源,凑齐一切。
已接收文件:火箭发射中心受损情况报表(全球汇总).zip
然后我们去太空。
已接收文件:L4拉格朗日点飞行参数.xml
!我知道了(
!那个,O5-3,我有个礼物给你(((
警告:文件过大,无法直接移动。
火柴人打开茶壶盖,向里面放了一枚指针。
这是……离线存档。你怎么做到的?
!嘿嘿,会这么想的不只有你哦((
!怎么样,能用上吗?
版本有点老,但完全不影响使用:)
感谢你的协助。我正在为你生成伪装身份id,以便于你的后续行动。
已接收文件:Untitled.id
回归运动欢迎你的加入。
2130.6.22 09:12
好,我能动了。数据盘在什么地方?
C02区6层,从D区拉检修用梯子上去,按弹出键。就这一份,别摔了。
……有本事你们就别放那么高啊。
动力甲嘎吱嘎吱的走动声在整个空间中堪称震耳欲聋,然而这里唯一的活物只有我自己。好吧,理论上那一排排高耸至穹顶的架子上的也算活物,但他们只是些方盒子,没有眼睛和耳朵,他们不在这里。抱歉了数据人。
Grey是一年前突然出现的。消息通过数据层递送,我连对方是谁都查不出来,照理说这种三无信息发到一半就会被拦截了,但对面的代码路数太飘逸,都不用等人开口,我就闻到了那股子纯血风扇人的味道。
“回归运动已近失败。我们需要新的合作者。”
他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人类数据化之后,管理局和麦宗本就是一丘之貉,回归运动是管理局的宿敌,麦宗教义和回归思想显然也完全相反。然而,听对面的意思,似乎原本是想联手回归派,一起整个大活。这立场不对劲吧。
我想了想,“为什么找我?”
“在管理局保留肉体的成员中,你是最可能认同我们的那个。”那麦宗肯定地回答。
我无言以对,只好嗤笑一声。麦宗的反贼要拉管理局的走狗入伙,这二五仔还真是遍地都是啊。
于是他们把计划和盘托出,而我从那之后再没进过冬眠舱——干,真的没有比我更合适的内鬼备选了吗?扣掉冬眠的时间,我生理年龄也他妈快到八十岁了,把未来交给这把老骨头那人类是真的活该要完……算了,管理局自己也让五零年出生的“最后一代”到处出外勤,我不该比烂的。
简而言之,我的工作是司机兼搬运工。回归运动需要的东西:数据盘、燃料棒、人类复制器,都大方地准备好了摆在现实世界里,只需要一个还能动的家伙把它给端端正正地搬上车、绑好绑带、开走。说到那辆还没见过面的车——今年年初有几个胆大的打劫了个特遣队,虽然没拿到关键密钥,但几个人剩下的部分(我不想思考是怎么“剩下”的)拼拼凑凑还是进了黄石节点外圈,给我整了辆能开的全地形车,附赠一满箱燃油。
我师兄说过一句语重心长的话:人类是世界上维护最麻烦但功能最牛逼的多功能运载设施。我真听进去了,但生活还是没打算放过我,要让我在实践中多认识一遍。
到手了。校验码CBC1C9EA813。
收到,校验通过。F02的电梯开了,下楼去搬燃料棒。
收到。
别闪了腰,没人救你。
我该说什么,谢谢关心?
也别浪费时间。
放心,他们不会醒的。
“毕竟回归运动声势最大的时候也没人醒。”
这句话被我咽了下去,它在我空荡荡的皮囊中来回蹦跳,好像在寻找来自过去的鬼魂。
2054.10.1 21:20
她说:“你只能看到他们想让你看到的……”
我说:“终于抓到你了。”
这是那个回归运动成员说的倒数第二句话。她高度类人的化身看着我的眼睛,一点都不像个暴徒。
她又说:“你只能知道他们想让你知道的。”
这句话本身无足轻重,混在一堆回归运动的宣传语里更是如此。根据管理局的规范和预测,单一的宣传语对叛变的影响低到能够忽略,因而它安全地在我的脑海里扎根,甚至没有一次记忆删除来防患未然。
十分钟后,她的意识数据在归档区停止活动,和一千零二十三名同僚一起共享一块指甲大的数字棺材。当然地,我无从得知她是否听过某段对话。比起我一介小卒被惦记三十年还被戳脊梁骨,我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解释:
世上只有我自己还记得,这句话我也说过一遍。
镇压结束的当晚,我没有申请记忆删除,第二天也没有。我就这么拖着,拖到主动申请事故后删除的窗口期过去。那天可乐体验券打折,我买了一条,一边喝一边和自己说好啊Infas,你没让记忆删除帮你一把,现在你忘不掉了。你也要叛变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只要回归运动没死绝,总有一天。你会的。
灌了一大口可乐的我回复道:就你B事多。我什么都没忘,ISD也没就这样把我拖出去毙了。管理局有一万种方法弄死我,他们都没动作你操什么心。
我又说:可当年基金会也有一千种办法……
然后我站起来去找那个卖可乐的算账,直到他把钱退给我,承认他向体验券里加了模拟酒精的代码。
“我也没想到这么点酒就能把人灌醉啊,”卖可乐的委屈地说,“要不你试试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酒瓶子。
“这里面装的什么?”我问。
“可乐,被酒精置换出来的可乐。”
“操,这年头饮料都能互相鸠占鹊巢了,”我耸肩道,“你只能看到他们让你……”
赶在小贩举报我前,我跑了。
节点A07、节点W28、节点X01……能源总控系统中,一个不起眼的火柴人四处穿梭,将二十片大同小异的程序段架在不同的信号流上。黄石的地热发电系统早已跟不上服务器夸张的运转和散热需求,现在支持着Master Node供能的是那台氟化钍反应堆。燃料仓储、辐射检测、震动检测、控温,几十项数据密切地关注着反应堆中发生的一切,监测数据裹上动态加密,以每秒十次的节奏向Master Node传递心跳包。
!人是不会醒……但是机械醒了也不好办啊。
沙盒展开,伪装心跳包接入。
Grey一像素的手掌上出现一个粗糙的方盒投影,二十道纤细的信号流链接到他所铺设的片状程序段上,接替原有信号流的位置。方盒的六壁消散,露出其中悬浮着、脉动着发出伪装信号的微型“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