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奇都睁开眼,
他惊异於屋檐上洒落的雨帘、
他惊异於吉尔伽美什王的葬礼现於面前。
於是他慌不能言,
他不该在这里——
这事明显。
恩奇都意识到这件事时,他已经埋没於人群中。
阴沉沉的天空像是浸满水的脏棉花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腥味,雨点仿若拥有知性一般,以适合王之葬礼的感伤密度悄悄地落在人们的头顶、脸颊与双肩,透光水珠的形态如生命般轻易地碎裂、溶解。
恩奇都听见妇孺的嘤嘤哭声,与雨声一般,真实且清晰。他确认其周身冰冷的气温。雨、哀悼,与一位伟大国王的葬礼,这一组合为眼中事物染上青灰的色彩。那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中,排在前头的,有一位面色悲戚若痛丧生父,他正哽咽着念诵悼词:
“噢,吉尔伽美什王——曾如巍峨巨山一般,如同众神之父,曾一度君临命运,却无以得永生……他一睡再不起……”
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
这一姓名如同惊雷般猛撞上恩奇都的鼓膜。他只觉耳道中有什麽在嗡嗡作响,顿时,万千悲痛、迷惘与惶恐一同涌上心头。
吉尔伽美什,我的挚友与兄弟。纵使是你,也逃不过死亡的勾爪——但不,这不可能,我理应见不到你的送葬。我於痛苦与苟延残喘的终末,在病床上一命呜呼,你为我痛哭六天七夜,直到蛆虫钻出我的鼻孔。恩奇都的记忆如此向他诉说。他不该在这里,他不该在这里。他该与埃列什基伽勒手下的鬼魂在冥府游荡,他该看着横尸野外的人,那人的灵魂在冥府不得安息;他该看着那未行葬礼的人,那人吃着瓶里的碎屑和被扔在街上的面包残渣。他不应该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里。
恩奇都混乱地思索着。他感到羞愧难当,因他在挚友的葬礼上,为自身的处境而慌张。
恩奇都无比困惑,
他欲去寻他的母亲,阿鲁鲁;
他先是向雪松林走去,
见着了曾经战场的遗迹。
他砍下林中次好的雪松,
打磨成雕像与玩器,
愿献给他的母亲。
葬礼之後,恩奇都从人海中脱出,收集些必要的吃食与用具,便踏上寻访母亲阿鲁鲁的旅程。他先是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向雪松林的方向行进。这次,没有反复欢庆两次的阿基图节。
或许是没有挚友相伴的缘故,他花了比曾经多近一半的时间,才堪堪抵达与洪巴巴之战留下的狼藉之地。伟岸的雪松林,它虽为乌鲁克人民送去家具与玩具,却仍如当年一般浓密。曾被兵器深深翻起的泥土上,已然长出新生的草与星星点点的细花。时为夜半,呼呼风声穿越织成高耸塔状的枝叶,抵达耳边,又裹挟着尘土,钻入一侧的枝与条之间。
恩奇都屈膝蹲下,俯身出手细细摩挲土地。他知道那武器相撞的乒乓杀声,他知道曾飞溅的洪巴巴的血,他知道那股腥臭与其所含的意义。他还记得那五个梦。曾经他只是原中的野人,他并不清楚那究竟是厄运的预示抑或吉兆,他那时只知道,他得鼓舞挚友的心灵。他回想着,觉得自己随口编的谎话挺不赖。
他想起了吉尔伽美什所叙述的第三个梦。
“天在长啸,大地轰隆震向。白昼消失,黑夜满溢,雷电与火交相辉映。火焰张牙舞爪,死亡宣告降临。大火烔亮又模糊,最後熄灭。一切渐渐消失後,它化作了灰烬。”
恩奇都在为挚友解说此梦後,悄悄前去拜托恩利尔,将这段记录从人们的意识中抹除了。至於原因,则是——这是他唯一理解了的梦。他知道,当白昼退去,当天开始吼叫,当雷电与……与火交相辉映。大火……大火明亮而模糊,就像活着的生命……就像,就像——
他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想不起来了。恩利尔的神力效用可见一斑。
恩奇都站起身来,望向辽阔的夜空。
他看见繁星闪烁。
女神阿鲁鲁,
她对秘密闭口不谈。
她说:
我的儿,恩奇都。
我且送你去冥府探寻。
亡魂的女主人,埃列什基伽勒;
她知晓这事的经过与真相。
次日清晨,恩奇都心中揣着疑问,怀里揣着祭品,前去埃里都,库尔的埃萨吉拉。神官将他引见,他意欲询问他的母亲阿鲁鲁。
阿鲁鲁面貌美丽而和如慈母,她梳着欧米伽的发髻,手持欧米伽的杖。她于神座上,眉目低垂,道:“我的儿,恩奇都。此处是生命与繁衍之地,没有你要寻找的答案,因而我将送你去冥府探寻。大地夫人、伊什塔尔的姐姐、亡魂之国的女主人——埃列什基伽勒,你且向她问询,她必然知晓你复生的经过与真相。”
恩奇都身着落灰的长袍、
浑身不抹一点香油、
将提尔帕努留在野地、
手中不拿一样东西、
脚上不穿拖鞋、
闭嘴不发声音、
对所有鬼魂视而不见。
他早已知道违背规矩的後果,
他再次穿越七道门,
向埃列什基伽勒把真相问询。
恩奇都还记得,挚友谆谆告诫的教条。
“如果你要下去,到那冥府,你要将我的嘱咐牢记!你绝不能穿着乾净的长袍,他们会认出你是个陌生人!你绝不能涂抹坛里的香油,一闻到它的气味,亡魂们就会把你团团围住!你绝不能在冥府挥舞提尔帕努,那些被提尔帕努砸到的人会包围你!你手里不能拿任何物品,鬼魂会在你面前发抖!你脚上不可穿拖鞋,你在冥府必须一声不响,你不可亲吻你喜爱的妻子,不可攻击你憎恶的妻子,不可亲吻你喜爱的孩子,不可攻击你憎恶的孩子——冥府的尖啸会把你逮住!”
落灰的破旧长袍磨蹭着他的肌肤,他身无长物,拒绝了母亲意欲给予的随从,只身前往冥府。
他还记得。他还记得冥府荒凉空虚的景象。此处乃是地下,却不是阿勃祖的甜水世界。这里有的不是创造与新生,这里只有无尽的停滞与死亡。他曾为深不见底的冥府之渊而颤栗,他曾为望不到头的冥府之空而惊叹。惨白的戈壁、沙原与悬崖上寸草不生,闭锁灵魂的狰狞枪牢如巨树般林立在道路两旁,呜呜呼啸的皆是如利刃般的终结之风。
恩奇都悄无声息,不生事端,他以坚定的心性穿越记忆中的七道门,来到近乎没有一丝光芒的冥府深处。
埃列什基伽勒,冥界的女主人。
她不发一言,指向冥府的入口。
恩奇都看见吉尔伽美什的身影,
他看见送这位王进入冥府的队伍。
他上前,他向挚友问询。
吉尔伽美什啊,
我为何还在此呼吸?
恩奇都恭敬地请见埃列什基伽勒,冥界的女主人。她面容清灵、神色却冰冷,她背生羽翼,猫头鹰与死常伴她身边。她端坐於宝座之上,傲然聆听恩奇都的问话。她知晓恩奇都复活之事的真相,她为吉尔伽美什的牺牲有所动容,最高的真情足以融化亡魂之主心灵坚冰的一角。她不发一言,如玉的手臂轻抬,指向遥远的冥府入口——
吉尔伽美什王正进入地府。他的身形如在阳间之时一般高大魁梧,脸色如往常一样,仿佛他仍行走於乌鲁克的街道。他的妻妾伴他左右,他的侍从紧随其後,乐师奏响乐曲为他送行,演员跳起舞蹈与杂技取悦曾经的人之国王。吉尔伽美什向众神奉上献礼,他祝福神明,神明也祝福他的前行。
“你不应当感到绝望,你不应当觉得沮丧……”
“去吧,阿鲁鲁的直接造物,恩奇都。去询问你的兄弟,你的挚友!我为亡灵之主、冥界的女主人,虽知晓真实,却并无理由将其告知与你。你且去询问那人的国王,吉尔伽美什!”
恩奇都虽知失礼,但他的心情是如此急迫,甚至容不得他用哪怕一点时间去出声道谢。他向埃列什基伽勒致礼,而後转身奔向吉尔伽美什的送行队。他施展脚力,如同曾经与吉尔伽美什同往的雪松林之路途中一般。他与那队伍在路途上相遇。吉尔伽美什望见挚友急急奔来的身影,一时众多思绪涌上心头,不禁露出苦涩却喜悦的笑容。
恩奇都於是停在队伍之前,凝视他兄弟虽增长了些年月痕迹,却如当年一般英俊的脸。他们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拥抱以庆祝在此处的重聚。而後,恩奇都开口发问:
“我的挚友,吉尔伽美什王。我希望你告诉我——我为何还在此呼吸?”
正如吉尔伽美什所说:王,是我。
自出生那天,吉尔伽美什就是他之名。
三分之二的神与三分之一的人,
天上的女神给了躯体和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