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以后,“咔”地一声。
世界被点亮了。
睁眼看去,所谓世界,人在中央,路在脚下。
一边摩登建筑,一边偏后现代的建筑,排在Phate的两侧。颜色幽暗而诡异的路灯照在墙上,给房屋添了几分鬼宅的感觉。道路上十分安静,人们各走各的,心情似乎摆脱了灯光的纷扰,融入深夜的寂寥。
骚粉和亮蓝色的搭配,本是一种赛博朋克的感觉;但这里没有亮瞎眼的霓虹灯,没有镶嵌着行为艺术的电子广告版,没有拉风的空中列车,没有烟头与棒球棍,也没有粗鲁的喊话,只有一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宁静祥和的夜晚。
果真如此吗?Phate抬起右手,“啪”地一声,狠狠打在左手的手背上。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取而代之的则是皮肤表面渗漏出的01数据流。
看来,她处于虚拟世界当中。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探索这里了。
她看见不远处有一对男女正在交谈,于是便快步走过去。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
没有回应。
她只好靠得再近些,索性直接站在二人的背后大声喊,“那个,听得见吗?请问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
还是没有回应。
她急了,哒哒哒几步赶到了两人的前面,定睛一看,差点没给她吓个半死。
那两人都长着和她一样的脸。
虽然衣服不同,身体的体型也有差异,发型也有差异,但毫无疑问,他们俩有着和Phate一样的脑袋。那两个脑袋都面无表情,漠然地目视前方,绕过她走掉了。
她将信将疑,跑去看了一下每个这里的“人类”,无一例外,脸都长得和她一个样。金色的头发或长或短,深邃而空洞的黑瞳像是要吸走人的精神,雪白的脸颊被映上周围灯光的妖艳颜色,就像马戏团中的杂技小丑。
哦,她自己现在也像个小丑。
Phate对全都长着自己的脸的人很快就感到恶心,不得不将视线转移开来。定睛一看,似乎这些建筑也似曾相识:她面前的这座楼,就是她自己租房住的地方,另一边那个科技感很高的建筑,则是她曾经在数据层出任务时潜入的一个地点;她右手边的第一个矮房子,正是Site-CN-133的地上掩盖设施;她后面那个许多人聚成一堆的地方……是个歌厅,她去那里跟朋友唱过卡拉OK。
歌厅前的那些人一声不吭地在那里杵着,半低下头,不知是思索着什么还是哀悼着什么。Phate为了搞清楚怎么回事,便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咔。
一瞬间,所有这些人都回过头来。
十几张相同的脸庞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好像平行宇宙的“她”们赶过来拷问自己。随后,这些“人”的样子开始发生了转变。脸部就像受热的奶油一样熔化,眼睛、鼻子、眉毛,纷纷变成肮脏的粘稠液体,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这些脸的背后,金属表面露了出来,冷冷地面对着她。
一股求生的本能涌上来,Phate决定拔腿就跑。
但是太晚了。一瞬间几十、几百、几千张金属的脸,从她看得到的地方、看不到的地方一起,“唰”地一下,将她的眼睛闪瞎。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晕厥感狠狠捶击她的半规管,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万幸的是,那些金属脸的家伙们似乎没有敌意——至少到现在她还能确定自己的脑袋是在的。
等Phate缓过神来,她睁开眼,甩掉手上沾染的拥有她自己的颜色的粘液,看向天空。
她发现整个世界都被鲜血染红了。
那些金属脸们捂住自己的头部,痛苦地挣扎起来,似乎是来自颅内的疼痛将它们折磨到疯狂。仔细观察后,Phate发现,从每个头的上方都钻出了一股乳白色的气体。是电子大脑过热烧着了吗?不太像。一缕缕气体从头部往上吊,扬升,扬升,一直扬升。直到那些白雾抵达天空中血红色的月亮,才停下来,聚在一起。
所以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它们是人类,为什么会像提线木偶一样,拥有僵化的行动模式?如果它们是机器,为什么有这种像灵魂一样的东西从里面飘出来?
Phate还没来得及开始思考,整片天空便开始闪烁起来,刺耳的警报声从每个电话、警笛、扩音器中传出。而刚才那一片巨大的白色影子,开始渐渐实体化,形成似人非人的样子,挡住后面的血月。
那影子的轮廓十分诡异:上半部分是明显的人类外观,头、手臂、躯干,那是象征着力量的男性形象;但下半部分则是赤裸裸的机器,齿轮、连杆、横平竖直的边界、尖锐的棱角,代表着破碎之神教会奉为至宝的完美机械。
毫无疑问,这是WAN,麦克斯韦宗所信奉的神。
神降临在了由0和1构成的虚拟世界之中,而马上,祂就将释放自己的全部力量。
只见神挥一挥手,Phate眼前的建筑全都在转瞬间化为了灰烬,变成数以亿计的光点向空中飞去,拥入神的怀抱之中。但是那神的身影拒绝了那些光点,似乎是在嘲讽那些数据空间的体素太把自己当回事,于是祂的手猛地一攥,唰——千万根由光铸成的绳索从穹顶拉下,连接到地面上的每一个生灵——当然包括Phate自己。
她感觉自己的头发开始消失,和那根彩虹色的神的提线融合在一起。在十分之一秒内,麦克斯韦宗的至高教义钻入她的每一个发囊,拷打着她的认知。尽管她有着许多年处理信息危害和模因危害的经验,但是在那神的眼底,在这不属于肉体的世界之中,所有的过去都成为了笑话。她看见“WAN”三个字母印在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她清楚这是错觉。实际上那些字不在墙上、不在地上、也不在衣服上,而是在她的脑子里,她的心中。
她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畏惧感。而畏惧,在人的肉体中,往往会转化成一股压倒性的力量,改变人的精神。如果这转化成了一种反叛的动力,那也倒好了,但是更多情况下,至少在此时此刻,这成为了一种屈服,一种对神的尊敬,一种对自己工作本职的叛变。
时间流逝,WAN的身躯终于到达了完全显现的那一刻。错误。的警告窗口开始在天边显现,随后如蝗虫般把世界撕开了一个口子,成为了污染整个虚拟世界的致命瘟疫。
Phate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小说。在那个故事里,为了让一个有顶尖资质的人类去触碰神的领域,一群疯狂的研究者们将其改造、迫害,就算要付出无数无辜居民的生命做为代价,也依然要实现那短短一秒钟之内和“神”的接触。
而现在这种场景正在她眼前成真。
神的姿态开始变得不稳定,轮廓模糊了起来,就像一颗奶糖化入开水之中。与此同时,错误警告的窗口迅速占据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当它们消失时,就把本应该在那里的云朵、高楼、路牌、建筑、甚至人形,全部连带着揭了下来,留下一块唐突的白色。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神的身躯彻底和背景融为一体,Phate自己的身体也完全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当中,她现在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用锁死的视角,望着眼前的世界崩坏,并抵达最终的大统一。
她已经完全忘记,这是一场由蓝色发箍引起的梦了。
又或者……这根本不是梦呢?
Phate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她只能看见正泛起涟漪的、躁动的无垠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