嶓冢山比起孤山,倒是更骇人,说到底也属冥界管辖,果然魂俱哭泣,魄无可归,林间昏暗,阴风阵阵,野兽横行,比起冥王所居的大帝宫,还可怖些。若非树上挂着鬼火,这路还真不好找。
度弦二人到山间时,西方鬼帝已等候许久。
“见过渡仙。我等已得冥王令,这便带您去见那半灵。”
说着鬼帝便带他二人来到一处池边,池四周已被施了闭门阵。所谓闭门阵,便是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而度弦要找的半灵,此刻正在阵内,立浮于池的中央。
“为冥界他人不受残害,我等也只能使用此法将他定住。”西方鬼帝无奈道,“我等会施法开一道口子,仙君找准时机进入便是,待仙君功成之时,此法阵便会自破。”
度弦点头应允,吩咐噬月在阵外守候,那阵法刚被撕开一道口子,他立时飞身冲了进去。
入了阵,便是另一番景象。没想到冥界还有此等玄妙的阵法——度弦不禁慨叹:阵内鸟语花香,一片开阔,水声潺潺,风吹草木,沙沙作响。度弦立于水上,心中豁然,竟与在阵外的心境截然不同,乃阴阳之差。
度弦没有过多留恋,径直走向那半灵。走近方见这少年长相俊俏,眼眸清冽,乃是书生玉郎般的样貌,身着的衣物也是不俗,度弦竟觉得他颇有些女子韵味,若真扮作女子模样,定也无人生疑。只是这少年眉眼间的孤清之气稍盛,身材也过于消瘦了些。
度弦伸出一指,稍点那少年眉心,便入了他的往生境。
百里城外无名庄。
这年恨生五岁,该入学塾的年纪,娘亲千般恳求先生,先生也是不忍,终于答应让恨生先入学塾,后缴学费。娘亲本是做卖豆腐的营生,为了凑齐学费,早起卖豆腐,午后去砍柴,晚间又替人缝补衣裳。
娘亲的缝补之术实在高超,缝补后的衣服不见痕迹。恨生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娘亲做的。娘亲还很会刺绣,绣技了得,恨生衣服内衬的纹样也都是母亲绣的。娘亲也要求恨生学会刺绣的功夫,恨生虽是男儿,年纪也小,手却巧得很,三年便学得有模有样,绣技已经不输绣馆里的绣娘们。娘亲每日里再忙也要为恨生的绣品指点一二,却又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以此为营生,更不可向外人展露绣艺。虽心中有万千疑惑,但恨生觉得娘亲实在多虑了——他一个男子又如何成为绣娘。
恨生自小体贴懂事,知娘亲辛苦,得空便为母亲做些家务,不上学的日子,都陪娘亲一同上山砍柴,也知娘亲希望自己能继承她的绣艺,所以每日都苦练绣技。
恨生的功课很好,每每都让先生赞不绝口,以至于先生也不再催收学费,只道宽裕时再送来便可。恨生知先生是个好人,他听娘亲说过先生家中也并不富裕,育有三孩,还有一盲妻。恨生见过师母,她每日里都来给先生送午饭,看起来像花甲老妪,可先生未至不惑,虽街坊四邻皆有疑虑,常常互相言谈此事,却从无人敢当面向先生请教。先生如此宽待恨生,恨生只有更加勤奋些,在学塾里认真上课,不生事端,对先生在课堂提出的问题认真作答,以此来报答先生,虽然这些本也是学生的本分,可学塾里顽皮的学生不在少数。
这样的“好”日子,恨生只活了九年,记忆里只有六年。娘亲死了,病死的,死在恨生九岁那年。郎中说是操劳过度。自恨生记事起,便被人说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九岁前,人都云他无父教养,九岁后,他连娘亲也没有了。
可是死前她竟告诉自己她不是他的亲生娘亲,恨生犹如听见了晴天霹雳。她还告诉他,她不悔自己终生无嫁,只是遗憾不能再陪自己长大了,她让他去找亲生娘亲,并给他一方手帕作为信物,帕面绣着半朵白芙蓉,那是他亲生娘亲留下的。她告诉他,现在便是万不得已之时,若想找到另外半朵芙蓉花,他必须成为最好的绣娘。恨生泪流满面地将娘亲的话全都应下来。
百里城吴氏绣馆来了一位新绣娘,唤作无名,自从有无名坐镇,绣馆的生意步步高升,吴氏绣馆一跃成为百里城第一绣馆。无名所绣花样层出不穷,绣技巧夺天工:绣出的花儿仿若能闻见花香,鱼虫鸟兽生灵活现。不论是富家之女还是名门贵妇,皆争相来求她的绣品,更多的是请她在衣服上刺绣,好赢得贵人脸面,也有请她替绣荷包,好求得郎君欢喜。
更令人惊叹的是,听闻这位唤作无名的绣娘年方十六,天人之姿,绣技竟已纯熟至此。不到半年,无名的名声已传得周围几座城都知晓了,邻城之人纷纷临至吴氏绣馆,或求绣品,或请教绣技,也有一些,是想一睹她的芳容。
自此吴家生意更是爆满,无奈无名立下三条规矩:一不以真容示客,此条自无名来到这百里城便一直如此;二只做真心人的生意,三愿在百里城寻一真心人,将一身绣艺传授。
自立下第二条规矩,那些只想着充门面的名门贵妇便不能轻易求得无名的绣品了,却也仍旧做吴家的生意,只因无名在那里,其他绣娘总也能得一些真传。
“无名姑娘,林宅派人来请。”
吴掌柜来传话时,无名正坐在榻上绣一只荷包,荷包上一鱼儿荡在水中,侧身摆尾,只是还缺一只鱼眼。
她没有抬眼,轻飘飘道:“林宅?可是城中最富的那户?”
“正是,哦对了,咱们以往的布料也都是从他们那里进的,就是林氏布庄。”
“知道,百里城第一布庄,与你的绣馆齐名。”
吴掌柜去观无名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笑笑又道:“是是是,我这第一,都是因为有姑娘在的好处,那林氏布庄也有自己的绣娘,只是哪能比得上姑娘呢,这才请您过去指点一二。”
“哦?原来是想学我这身功夫,吴掌柜,你知道我的规矩。”无名仍旧不紧不慢道。
“是,自然,城中谁不知姑娘想寻一真心人传技,可姑娘,容我说句不好听的,您别见怪。姑娘总是窝在我这小小的绣馆,连面也不见,又怎能探知那些人的真心呢?您说我说得在不在理?况且绣馆里的绣娘们也多得姑娘的指点,姑娘连这些人都愿意教,可那些多番上门的人却拒之门外,我实在是看不懂姑娘。”
无名微微笑道:“这林宅不愧为百里城首富,想必给了你拒绝不了的好处吧。”
见被戳破,吴掌柜也不隐瞒:“姑娘聪慧,林氏愿以低价长期向绣馆提供布料。可姑娘若实在不愿,我拒绝也就是了。姑娘虽只来了半年,我吴氏绣馆已在百里城内外混得风生水起,当初姑娘不嫌,救吴氏于水火,我和众多绣娘们,都感激姑娘呢。与姑娘的恩情比起来,这些布料又算得什么,毕竟姑娘才是吴氏绣馆的长生之道,才是令绣馆起死回生的恩人。”
“吴掌柜,怎么今日嘴跟抹了蜜似的,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无名终于放下手中的绣活儿,站起身来,对着吴掌柜道。
吴掌柜望向那只荷包,竟见鱼眼已然绣好,那是一条比目鱼,眼神如人一般,脉脉含情。吴掌柜深知无名绣艺了得,却不曾知道她刺绣的速度也如此之快,心下不犹惊叹,转而庆幸——这样的妙人儿,还好是吴氏绣馆的人。
“全是肺腑之言,姑娘莫要嫌我肉麻。只是我家那位在时,夫妻之间多有恩爱,如今只留下圆儿这孩子,还有这绣馆,若非姑娘,只怕是这点念想也留不下来了。”说着吴掌柜竟流出泪来。
“好了,吴掌柜,竟不知你还是这般痴情之人,我若不应下这桩事,倒叫你要负了妻子似的。”无名觉得好笑,一个论年纪可以做她父亲的大男人,竟在自己面前落下泪来。
“姑娘,我方才那般话绝无他意。”吴掌柜忙道。
“哪里话,我如今因着绣馆的庇佑,才能在这方屋子里活得自在。这样吧,我需得见见林氏中人的绣功,却也不能厚此薄彼。百里城中,若有真心实意想学的,都带着自己的绣品过来,我过过眼,记住,功夫如何不打紧,重要的是品性要好,耐得住性子,毕竟刺绣非一日之功。”
“好,我这就去传话。”
翌日清晨,那林氏布庄便将人送了来,同时其他布庄和绣馆也送来了不少人,都是百里城有名的绣娘。
无名一一查看她们的绣品,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那些绣娘们正坐在堂下窃窃私语,隔着帘子望着无名的身影,见她这般姿态,不免紧张起来。怎么说都是在百里城有些名声的,可若是在这里落声不好——在这里,被这位百里城绣技第一的绣娘说声不好,待出了这吴氏绣馆的门,还有谁会来请她们的绣品——这样一想,她们一个个手都攥成了拳头,堂内瞬时鸦雀无声。
许久,无名开口,声音清脆利落,惊醒众人:“这些绣品,都乃佳品,却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她顿了顿,又道:“唯有此帕,甚得我心。”
堂下一阵哗然,一面唏嘘自己的作品并没有被无名抨击,一面又好奇无名口中之帕是如何惊奇了得。
“不知能否让我等一观?”一绣娘道。众人也皆附和。
无名将帕子递出去,绣馆仆人接过帕子,向众人展示。
众人皆凑上前去观那帕子。
“这帕子并无特别之处,上面的芙蓉花绣得歪歪扭扭,针脚不匀,还不如一般绣娘。”
“就是就是。”
“恕我等眼拙,并未从这方帕子瞧出绣功,斗胆请教无名姑娘。”
“没绣功便是最好的绣功,”无名笑道,“这帕子并非新作,乃是临摹之作。”
“临摹之作,这……”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可姑娘不是说,要带着自己的作品前来吗?临摹之作怎能入选?”
“这方帕子上血迹斑斑,可见其人用心良苦,被刺了那么多针,却还能耐着性子绣完,这般毅力,正是我要找的人。”无名继续答疑。
“无名姑娘说笑了,这百里城出众的绣娘今日都在此处,哪一个不是从手磨出血开始的?若论性子,在场之人都是耐得住的。姑娘只怕是寻我等开心呢吧。”
“非也,诸位请再仔细瞧瞧,这帕子针脚杂乱不假,却乱中有序。诸位都是这百里城中的巧手,应该比无名更清楚,绣技可磨,想要参透这乱针绣法,确难。”
那群绣娘便又仔细观察那方帕子,果真如无名所说,是乱针绣法——可城中竟还有人会这乱针绣,且不为人所知,却又在此出现,实在令人费解。
“诸位的绣技各有其长,无名不敢多做评价,只有一些拙见奉上,之后自会写下随绣品一同送回各位的布庄,这方帕子的主人留下,其他人都请回吧。”说着无名便遣散了众人,身旁的仆人也一同退下。
绣馆堂内,只剩无名与那芙蓉帕的主人。无名掀开帘子,走上前去,细观察那人,却见那人丫鬟装束,也只十三四岁的模样。
无名收起心间疑虑,转回堂上坐下,问道:“你是林氏布庄的人?这方帕子是你绣的?这芙蓉花可也是你绣的?”
无名向下望去,只见她正在发愣,便又问了一遍。
“是……也不是。”怜生觉得好笑,自己竟被一女子的美貌惊得不知如何开口说话,无名姑娘果然如传闻般天资惊人,不,比传闻更甚——这张脸,幻作男女都是倾城之貌!她又感慨同为女子,为何自己却没有那般花容月貌。
“何意?”
“这方帕子本是我绣来参选的,只是手脚笨拙,总也绣不好。我家夫人最爱芙蓉,家中处处植有芙蓉,可夫人说,如我这般功夫,不堪入目,定入不了姑娘的眼,便教我乱针绣,我天资愚笨,若非夫人对我颇费的这番苦心,今日我怕是也同那些绣娘一样,如今已无缘在此同姑娘说话了。”
“你家夫人倒是费心,你叫什么名字?”
“怜生。夫人给我起的。”
“怜生……”无名垂下眼去,若有所思。
“姑娘?你在想什么。”怜生问道。
无名很快拉回思绪,道:“你既知自己无有天资,为何还来参选?”
“因姑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