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悲哀,郑朗然在四岁那年体会过一次,如今重又体会了一次,他觉得很满足。
郑朗然成了爱半灵,漂泊于冥界。
度弦二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悠悠地坐在亭子里发呆,一如玄风中毒时的模样。
“可叹,可悲,我以为他会成为恶半灵。”
新雀楼主说过,郑朗然的眼睛很干净,若没有世间之纷扰,他的手上,必然不会沾染一丝鲜血。那样的郑朗然,大概会是个比肩明月清风的君子吧,如同他眼中初识的玄风那般,会于天地之间活得潇洒不羁。
可他终究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没有一丝对这个世界的恶意。他是带着对兄长的愧意,对良帝的不解,对皇后和闫柯误入歧途的叹怜而死的,——没有掺杂一丝丝对任何人的恨。甚至,他将王府池子里的鱼儿都命人清走了才点的火。
他对郑亭说过,他早该死的,死在晋王府那场大火里,死在刺杀王兄的刀下。为了找到王兄,他做了许多事情,可在某一刻,他所做的一切,却如同那场大火一样,被烧得连根杂草都不剩。当他知道王兄早就死了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从此没了意义,于是他选择了死,选择了和父母一样痛苦的方式死去,这样或许,还能在九泉之下同他们见上一面,到那时,他会和父亲请罪,告诉父亲他没有完成父亲的遗愿,没能护住王兄。更或者,他还能见到王兄,亲自向他赔罪,王兄一定会原谅他,然后他们又可以像从前那般,像儿时那样,瞒着父亲偷偷地玩乐,而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他们。
这样心怀善良的人儿,就这么香消玉殒。
“我提醒过你,你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度弦徐徐走上台阶,于他对面坐了下来。
郑朗然晃晃悠悠保持沉默,许久,他才发觉旁边有人,抬眼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
他立即起身作揖道:“仙人。”随后又反应过来去回度弦刚才的话,“是啊,仙人早就提醒过我,莫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没有将仙人的话放在心上。”
度弦去看他,他的身上一片灰黑,脸上也都是烧焦糜烂的痕迹。
度弦又立即移开视线,不忍道,“世事无常,你的人生不曾有错,错的是命运总弄人,你又何必?”
郑朗然又缓缓移步,“这里的风景,和王府很像。”
“可你却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况且你身上的伤,不痛吗?”
“痛,却比不上心里的痛。”
“上面也有很多关心你的人,你阳寿未至,冥界不能留你。”
“可是……”
“还有,你的王兄没有死。”
“什么?”
“回去吧。”
度弦手一挥,那人就消失在冥界了。
“陛下驾崩了!”
这是郑朗然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他还沉溺于一个梦中,却被这声音惊醒。
郑朗然环视四周,透过殿门,他看见了许多人的影子,他们在殿外来来往往,殿外很亮。他又用力睁眼去望,终是在昏暗的烛光下,寻见了对面的龙榻,只是那龙榻上,没有良帝。
良帝早和郑朗然说过,自己的病很严重了。郑朗然明明知道,却一直没有遂其所愿住进宫中。如今他身在宫中,却是再见不到那个可爱的皇叔的身影了。
“陛下的寿命虽不长,却也还能撑一段时日。如今你的身体里,不仅仅有先晋王的血脉,还有陛下的,所以你得好好活着。”姚萱对他说,“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整个晋王府,你不该承受这些,也不要怨怪陛下。该死的,是我啊!我等你醒来就是为了和你说一声,”姚萱的眼神很决绝,“对不起。”
深夜,又是一场大火,皇后姚氏驾崩,寝宫连同那根她一直把玩的木簪一同化为灰烬,那是晋王赠给她和月王的新婚贺礼。
今生她没能明白晋王的心意,如今她了解了良帝的心意,也是时候还他一场。
“若有来世,我一定选你。”这是良帝死前,她对他的耳语。良帝一生都活在帝王的操劳和对晋王一家的愧疚之中。最后倒也死得瞑目,眉眼之间,笑意很深。
郑亭是在离晋王府不远处发现玄风的,那时他的腿也受了不轻的伤。
闫柯当时还是留了这孩子一命,虽然目的不纯,可始终是将他养大。不过却给他喝下了忘却往事的药。晋王府大火,烧了房子,却唤回了他的记忆,也不算亏。不过他的腿却是只能永远禁锢在轮椅上了。
郑朗然还是想找渡仙救王兄,但是王兄不许,他说他屡次伤害自己的弟弟,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新皇登基,闫相辞了官,带着妻儿的牌位告老还乡了。
良帝命人给郑朗然造的殿宇也早就修好了,名字便叫“朗月殿”,郑朗然最终还是以晋王的身份住了进去。郑亭被升了品阶,张楚也在宫中谋得了官位。
而新的晋王府也已落成,只是里面没有晋王了,只有一位坐着轮椅的公子。那公子总坐在凉亭里煮着茶,望着风景,做着旧人所做的一切。
偶尔郑朗然也会带着郑亭和张楚回王府歇几天,其实他是怕兄长孤身一人在府中,日子久了,生出抑症。
每次他们回府,四人都会坐在凉亭喝着茶畅谈。王府的池边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鹡鸰鸟,似是将王府做了家。
本是肃秋之际,郑朗然却觉得胜似暖春。
这样也很好,三两好友在旁,不做闲云野鹤又如何?
忘川。
“公子,那人不是良帝么?”
度弦二人向良帝走了过去。
“你等不到她的,她已化为灰烬。”
“朕知道,”说着良帝望了一眼忘川,“朕看见了。”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害怕,我不敢去见王兄和嫂嫂。”
“你觉得,以那人的性格,会怨怪你?”
“当然不是!王兄岂是那等狭隘之人!只是我自己,终不敢见他们。”
“他们早就入世轮回,放心吧,你见不到他们的。”
良帝抬头,度弦窥见了他眼中的失落。
“莫非世人都是这般口是心非么?”度弦叹着气一挥衣袖,良帝便入了忘川。
“公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度弦望了一眼忘川,风雪之中,枯梨树下,一人独立。度弦淡淡道,“‘寒灯纸上,梨花雨凉’。我也该去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