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血腥修女被猫血枷锁强行拖入体内的那一刻,犹如清冽泉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胸口的熊熊烈火。那种潜伏在脑海深处的恐惧,也随之消散而去,我竟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不论是悲,还是喜。果然,不同时期对恐惧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小时候尤为害怕之物,在成年后便会坦荡许多,即便再度瞧见,也能从容面对。
此外,我还发现一个真理,那便是愤怒将会驱散恐惧。也许就像林锐曾经描述过的那样,在山铜矿井深雷场遭遇桃子时的那一幕。倘若金发女患有极度惧怕生人的心理障碍,在被赶到绝境时就会狂躁症发作,她将再难体会到恐惧,而会勃然大怒,在脑海闪烁出这样的话:
“我一退再退,你仍苦苦相逼,那我只能将你狠狠杀掉泄愤,这是你的错,是你造成的。”
也因这种病态心理,她会将无辜的行人仇视为想要谋害自己,最终造成血案。当然眼镜和范胖也都说,那可能是此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哄骗吕库古小姐入套。总之,愤怒是件很有效的武器,这也难怪在许多文明落后地区,通常要干某件危险的事,神巫们总爱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拿皮鞭抽打自己,以期达到怒火的最高点,再一路吆喝地奔赴目的地。
既然已解开儿时记忆之谜,我便掏出便签开始记录。当手指划过最后一页,我惊异地发现,原本写着的字正慢慢变淡,大有消失的趋势,我不由大惊,慌忙将原文覆盖其上。就这样边写边沉思,我忽然质疑起来,这段至关重要的文字,为何会被记录在便签末尾呢?它无疑揭示出一个隐藏的讯息,那就是之前写下的各条记录,全都无端消失了。以至于那个我再没地方可写,只能写在这个位置。那么,它会不会就是循环的分界点,在之后又将回到最初?
在深红土砖的风巷里,曾经的我曾告诉自己手臂有箭头,难道它是来自未来的警示?
此刻不是考虑这些的时机,我必须要找到迪姐,以阻止她去跳楼,并彼此交换讯息。
很快攀上朽木走廊,再翻过陈年堆积的铁课桌椅,课堂的后门虚掩着,逃窜的迪姐果然走得是这一路。不过这是魔魇,人的外貌可能会被扭曲,声音也同样会变调,倘若她此刻躲在讲台下,我风风火火进去,极有可能会再度惊到她。那么一来,她便会逃出门去,倘若没往窗台攀爬,而是上三层朝钟楼方向去了,又不知会横生出多少事端。
因此,当来到尾屋前,我有些迟疑,便打算先解除误会再进去。而当推开这道门,一股光亮铺面而来,险些亮瞎了我的眼。这是哪里?一晃而过的环境,似曾相似又倍感陌生。
当我从这股强光中逐渐适应回来后,发现自己倒卧在红色的地毯之上,此屋不论格局还是外观都是0514仓库,不论是几扇窗的位置,外墙斑驳的对面楼宇。然而又无法确定,因为它显然不是套间,而像个民居,没有任何酒店客房内会设有厨房。
一个浑身油污与尘埃的女人,坐靠在墙头。晚霞从窗棂射进来打在身上,与她整个人融成一片橙色。她低垂着眼,正在抚弄着我凌乱的长发,时而叹气时而搓揉着脸。
“你真的是Dixie?”当确认这个女人身着蓝衬衫并带着摄像头,我不仅悲喜交加,感慨道:“我终于追上你了!现在的你究竟是不是自己?还是说它是另一场梦境的开始?”
“谁知道呢?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直视着我的双眼,说:“你不用怕我。”
“怕?我怕什么?”听闻此话,我不由一愣,难道我也同她开过这种惯常的语言玩笑?
“不,你误会了,我对这个地方毫无印象,却又感觉自己曾经来过,我当然是我自己。你可知道?在漫漫无期的梦境逃杀中,你的身份总在变,我只想说明,因不被你所害,不得不杀过你许多次。”她从裤兜掏出烟为自己点了一支,说:“其余的人呢,怎么这里只有你?”
见她一脸茫然,我便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大致描述了一遍,然后给她确认,帽檐下的嵯峨翼和微型摄像头这些特征,说明现在的我们,是最接近自然常态的自己。迪姐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说这东西看上去很像阿提拉披风。我顺势也扫了一眼,不由发现只剩下两株黑色鸟羽。既然已找到了她,接着又该怎么做?要怎样逃离这个逆流幻日?
“也许,同样像这样坐着,同样的对话,我们经历过许多次。因此我不怀疑,这个地方没准是个轮回节点,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又在这里结束。”她从脖子上解下吊牌,翻到背面去看自己写过的字,问我要来便签,然后坐上沙发开始排线索,看看彼此间有什么出入。
趁着她在忙乎,我背着手在屋内散步,对环境做个初步了解。这肯定是某人的家,只是没有挂着任何相片而已,而且桌上的茶水还是热的,说明原本屋里有人,这会儿出门去了。时隔不久我听见一阵水壶的尖叫,不由就走到浴室位置的厨房打量。
“诶?头顶的小窗?自然光?”我猛地记起侦探曾站在一行标有水台边是花瓶的指示前说过,这个位置原本有过窗,左右两厢的屋子理应属于两栋楼。而眼前的不正是答案吗?它仍是一座大屋,只是被人用木板墙隔断了,大窗射入的阳光,正巧可以透进来照亮整间厨房。
“你过来一下,我找到分歧了。”迪姐蹙紧柳眉研究着纸片,向我招招手,说:“这里面,至少有三段话是对不上的。一些关于你,一些关于我。”
通过描述,在她的经历中,大致有过这样的梦境,其一是迪姐手中无端多了把枪,正瞄着倒地的我。她说那个我腿是瘸的,并对她说过些话,然后趁她不备抱住她的手扣动扳机,将自己打死了;还有一段是她被人堵在屋里,有些看不见的人以她作为要挟,正在威逼利诱我。结果那个我暴怒起来,说不论怎样委屈求全,最终仍是保护不了家人,话没说完就抱着炸药包引燃,然后整个地方烧成了灰烬。而她缺失的,就是残鸦修道院这一幕内容。
从这些蛛丝马迹,我和她慢慢悟出缘由。拼凑起来的大概有七个梦境,彼此间不存在分歧,我只要出现在记录中,那就必然到过。然而瞬间被杀了,或让人挟持,无法留下字。而绕了一大圈到了这里,便成了内容上的空白。理论上我俩是不灭的,任何外力都无法消灭,正因为肉体不在其中,而化身成魂魄一类的物质,故而杀而不散,散而重聚,生生息息。
“但真的是在做梦吗?”我从裤兜里掏出乱葬岗捡回的香水瓶,端在手中把玩,不仅悚然,问:“如果对它的解释是梦,那么这东西也会像文字一样消失,可现实是它被我抓在手里。这件事距今已相隔快十年,换言之我已回到了过去,并救回了从前的我。”
冷静下来的迪姐,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我俩都没有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既然她是在化妆间走失,而我也是搬了凳子坐在屋里才进入了幻日,那么只能回到那里看看会发生什么。想着,我招呼她开始往右厢去,便见到抽烟间那只旋把式开关,顺手一拧,花瓣状的吊灯便被打亮,泛出柔和光芒。这套宅子,正是0514仓库。
绕过大木桌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我俩不由暗暗吃惊,对她而言是外墙怎么不见了,而成了同一间屋子;对我而言就是回到了前一天的噩梦,与枯槁女人搏斗时的那一刻;在原本摆着化妆台的角落,是一排没有靠背的矮沙发,以及几只装旧物的藤箱。
“就是这里,这个位置,”迪姐走上前,趴倒在藤箱前,双手开始摸索,不多时擎着一只打火机朝我晃了晃,说:“我记得它,它是我最后见到的东西,像这样捡起转身交给了边上的人,而扭头回来后,就感觉双眼一片漆黑,随后便莫名其妙半蹲在沙砾地间。现在也是一样,但是对象却变了,原本站在边上的是侦探,而不是你。”
“我的记忆和你一样。侦探说,如果能在现实中找到魔魇里丢失的东西,那就太有趣了。随后你俩摸进了这里,跟着被人搅局,你就无端消失了。正因为这样,我搬了椅子坐在这里,想将你从幻日中拖回现实。在之后的梦境中,这只打火机一度不慎遗失了,当来到这里后,始终没在裤兜内翻到过。”我缓缓走上前,朝角落扫了一眼,惊道:“不过,你先等等。”
面前的摆设与魔魇中一模一样,但贴墙的沙发却少了一只,犹如整齐的牙缺了一颗,显得十分突兀,而那只缺失的,恰恰就是曾卷住藤箱内织物,我出于好奇搬开看的那只。当打开坐垫,想查看发出荧荧光芒的究竟为何物时,我瞧见的是个冰窟,随后梦便醒了。
如果说这间屋子是个轮迴节点,而矮沙发是出入幻日的道具,那么,眼前所见的这一幕,无疑是在说,它因某些缘故已然消失。因此,也等于断绝了我们返回现实的出路。
我蹲在原地,思量着该不该告诉她这个无情的现实,恰在此时,起居室方向传来有人进屋的响动,我俩不由一惊,迅即站直了身子。出现在这里时,厨房烧着水,咖啡杯是热的,沙发上丢着衣裤,显然这是别人住家。而现在主人回来了,当见到自己家里无端出现两个不速之客,不知会有什么反应。而我俩,又要怎么跟这个人解释?
“我没听见开门声,这人是何时进来的?难道他原本就在屋里?”迪姐不由困惑不已。
“先别说话,这下恐怕麻烦了。”我对迪姐做了个噤声,将她拢到身后,双目死死盯着过道口,大气不敢出。既然这里与我前一晚魔魇相似,这个人极可能就是那个枯槁女人。上次我已被她打了个半死,幸亏被女兵及时弄醒。这次有没有那么走运,那就很难说了。
“先别慌,看见橱里的奖杯了吗?”我朝立橱努努嘴,示意她悄悄端在手里,等那人一露脑袋,就毫不犹豫地砸下去。附耳语她,说:“一会儿你这般,我那样,如此……”
“不,要干你干,不问青红皂白打晕他人,而且还是在别人家里,那种事我做不到。”我话还未说完,迪姐严词拒绝,低声叫道:“理亏的是咱们,懂不懂?你怎那么野蛮?”
就在我连连摆手让她收声时,木地板上涌过来一滩水渍。紧接着,更多的水从其他屋子喷涌过来。我和她看傻了眼,一时也没工夫去计较那人要怎么应付,想先找出这洼水是哪来的。东张西望之际,我俩同时注意到侧窗之外,刚才还充满暖意的晚霞已被铅灰色的乌云所替代,此刻室外正下着瓢泼大雨,并伴着狂风,一轮接着一轮冲刷着破窗。
“难道是屋子漏水?可这里是五楼,哪怕酒店再破旧,也不能夸张到这种程度!”我心头隐隐觉出不妙,便一把拖起她的手,说:“别再管屋里的究竟是谁,走为上策,这种在现实里永不会出现的状况,即代表新的危机已经触发了!”
话音未落,这座屋子开始倾斜起来,更多的水流打四面八方涌过来,眨眼之间,已蔓过了小腿。我与迪姐此刻仿佛身处撞上冰山的铁达尼克号客舱内,急得手足无措,她甚至都忘了将那只奖杯摆回原处。就这样,我们在各种杂物纷飞以及立橱倒塌中闪避,狼狈地回到了起居室。可是,眼前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走在屋里,更多的水正打窗缝往里淌进来!
“事到如今,跟我去酒店露台躲避,那里视野宽广,我俩得先搞清这是怎么回事。”
“不,你先等等,”她一把拖住我死不松手,气力之大,险些将我拉翻在地。望着这种焦虑表情,我不由站直身,刚想开口问,她却说:“别去开这道门,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也许是以前多次来过这里的原因,总觉得门一开,我俩会立即遭到不测,或是重新开始。”
“这个好办,只要先记录下来就成。”我拔开笔帽,示意迪姐将衬衫撩开,打算在她脊背上写上“回到0514后发大水,再不走就会淹死”等字样。可她丝绸衬衫才拉到腰际,我便注意到上面已被写了字,那是数字13,在我的便签也同样有记录,这代表着什么含义?
此刻想不通,总有能搞懂的那一刻。我将它丢到一旁,迅速将这些字写上脊背。这才壮起胆子来到正门前,回头看她意思。迪姐朝我点点头,表示准备好了,我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出一千几百种可能,便扭开把手,着急忙慌地朝外打量,不仅被眼前的一幕惊掉下巴。
这究竟是酒店还是冰海沉船?熟悉的走道,油腻的地毯,以及每扇门的位置,都在告诉我它是五楼走廊。更多的水洼正打天花板流淌,转角处简直如山洪爆发,大水无情地吞噬着眼前一切,倘若我俩还在屋内踯躅,也许连门板也拉不开,局势已到了不得不逃的境地!
“你紧紧跟着我,自己也注意些,别被水冲跑了。”前脚踏出房门,后脚走廊倾斜成了四十五度,迪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抓起她湿漉的胳臂,挽住她的腰,朝拐角努努嘴,叫道:“不论潮水有多湍急,我们必须跨过去,只有到楼梯口,才能往上爬去六楼。”
这是幻觉,梦境里的一切都是反物理和反常识的,因此全是假的,但让梦中人死去却是真的。我与迪姐保持着重心,贴墙移到转角,开始艰难的逃生之旅。此刻三楼以下基本都被大水吞没,并且势头仍在不断上涨。我们只得攀附住各种门廊栏杆,这才勉强来到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