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离异独居女人,喝得酩酊大醉早早爬上床,却于深更半夜出了门,悄无声息驱车上高速,经过两小时不到,跑去了离家一百多英里外的南卡小城格林维尔。此女手提一只古色古香的黑色大包,手挑着一根竹竿般的长物在滂沱大雨中走走停停,就这样转去了拆得七零八落的社区废墟,站在一栋砖石结构的破败银行跟前。
冲着招牌上的手写字体,不啻在说明,它也许是上世纪的产物,矗立在此已有上百年了。范胖蹙紧眉头仰视着这栋被闪电不断划亮的建筑说,老屋建得十分稳固,许多设计是参考棱形地堡的概念去修建的,也许是当初的一个驻金点,可见是南北战争这一期间的产物。以往我们的概念里,北军胜利后,南北两地重归一统,万民欢腾雀跃。而真实的历史却大相径庭。从内战后直至二战结束,南方诸州难以由农业向工业过渡,许多地方依旧维持着田园牧歌的生活。这场内战导致的隔阂与对立情绪,历经很长时间才最终慢慢平抚下来。
这一点,你从而今南方诸州依旧打着邦联旗可见一斑,过去在柳条镇不论加油站还是办案条子,手里捧着的杯子都印着图案。而所谓的沙洲银行,不仅我这种外国人不知,连土著范胖也不识,他只能推断,没准是战后开设的无计其数本地私人银行中的一间。
美国有大量废而不拆的老旧建筑,大致原因归纳起来是几点。一种是因官方文件限制,未到期限哪怕人走楼空也无法动;还有一种,这块地皮属于私有,哪怕荒了也只能留置;再有一种,原因很无奈,若不是寸金寸土的市区,没钱请人来动工。
为何像迪姐这种媒界之花,会跑来灯火稀少的破落之地?谁都不知道。而且此女夜行途中身手矫健,能攀擅爬,更像是名受过训练的弥利耶,总之很难与柔弱联系在一起。难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故意藏了一手?我正在胡思乱想,肩头被轻拍了一下,再回头去看远处雨幕,大屋前已不见了人影。
“伴随一道闪电,她眨眼间失了踪迹,许是已进了老宅。”帕科与好事者并肩,迟迟疑疑摸到走阶下,向老戴叹了一声。侦探点点头,示意先进两人探风,其余人等均保持在原地。
魂镰则认为,若Dixie当真深藏不露,起先我们的尾随理应已被识破,除却小心谨慎外,更该提防的是被她暗中偷袭,因此让打头阵的公羊,各自端起短刃。并说此女身高马大,虽外形窈窕但不可小觑,以适才走得像阵风,行迹诡秘,倘若狭路相逢,不一定能斗得赢她。总之,不论老戴还是尤比西奥,先将她假定为身怀绝技在心里备个份。
帕科和其余两人撬门入室,在里头嘁嘁嗦嗦开始忙碌,约莫隔了半分钟,一个个爬将出来,跪倒在灌木丛中剧烈呕吐,青青白白的污物顺着雨柱一同被冲入沟渠,隔开很远也能嗅到酸臭味。莫不是里头有什么特别恶心的玩意儿,当场骇住这三个久经考验之人?老戴挠了挠头,上前一把扶起墨西哥人,详问起来。
“不,里头就是寻常摆设,空空荡荡布满灰尘,未见任何怪异之物。但不知为何,人进去后就天旋地转,喉头犯恶心。”帕科站起身,摆手表示无恙。他的说辞与好事者皆相同。
“难道是被投了某种无色无味的有害气体?照这架势只可能是这样。”侦探打包内取出面巾兜头,朝我们指了指,示意暂别轻动,将身一侧翻进破屋,在里头摸索起来。结果不到半分钟,也同样面色发灰,蓬头垢面地倒爬出来,禁不住连连恶心,趴地狂吐。
魂镰见状,不由生疑,忙推开范胖飞窜上前,问他在里头究竟见到了什么。
“不是见着了什么,这座银行,被人布了个下九阴的缚尸局,而成了妖魂们的旅笼,活人擅闯,抵不住阴气侵袭,只能远远趋避。”老戴站起身,向自己大车回去,打开行李盖。
我与范胖皆不明所以,便借着帮他倒腾,问他这指的是什么。侦探说,下九阴是除阴九局外更邪门的左道,它既对付游魂又针对活人。妖人们将整间银行化为了坟茔,流动的风口,家具的摆设角度都十分有讲究。人虽不会受伤但难以靠近,只要进入其中便会极度不适。其原理就像你闯进鬼魅盘踞的领地,它们不将你驱逐誓不罢休。这种阴局要成型,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几年方可奏效。言下之意便是,此地已荒弃了很久,做下这件事的人没准早都死了,除非你是游魂能随便出入,活人是根本踏不进的。
但这种异端邪说难不倒老戴,他招呼我等围拢,从工具箱背后又取出个包,打开后掏出布袋,将里头漆黑发亮的珠子腕套分发,又提来薄荷糖大小的面饼,要人们含在口中。因不曾料到夜奔至此会遭上这种事,他准备不够充分,只够四人份。尤比西奥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让他只顾我们几人就好,他另有自己的打算。
“不必解释得那么费劲,换言之有人设了个局,将这银行改成了一间阴蚀道场,不更来得通俗易懂些么?”魂镰干笑了几声,让公羊们坐回车内,在里头开起小会,分派完毕便再度下来。他们纷纷戴上一种铁面饰,口罩大小能遮挡半扇脸,却铸得血盆大口,开口说话时活像阴蜮的恶鬼,外形尤为可怖。而到了大门前,魂镰要求众人将拧亮的手电绑到各自脚踝处,拖行在地而行,就这样,一行八人由他打头,闯进了破银行中。
“嘿嘿,老小子是怕我等偷去他们的影技,故作高深罢了。”老戴乐得由他开路,走在人群尾端,对我们低语道:“这种面罩叫獠牙鬼浊,会令素魂们误以为是狱卒巡视,瞧见后便远远趋避。与咱们这种谵妄手环不同,但效果类似,这是个行家。而且人人都斜背着手袋,里头没准装的是各种毗卢丸和河泽云蚺血,早就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我们既要戴这戴那,又要步步为营,九频道的播报娘们又是怎么轻松通过的?”范胖惶恐地环顾四周,用手在长条柜台上轻抚一把,粘得满手蛛网,说:“这样的积灰和尘垢,恐怕好几十年间都没人进来过,她一个女人家刮风打雷夜跑来这里,究竟想干嘛?”
“你说到问题的根源上了,既然此地是个生人回避的阴蜮,那她又是怎么轻松踏破的?只能说这名女子不是个活人。”走在前方的好事者回头做了个噤声,低语道:“如果你们真想帮忙,那就闭嘴吧。以免搅了气流失去她的踪迹,直到魂镰允许你们开口为止。”
穿过空旷的厅室,我们走进了狭窄的楼道,当转过几个转角,Dixie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二十米开外。她挥舞着手中长物,走走停停,既像在找路,又像在感应着什么。就这般尾随,我们被她越带越深,逐渐步入一片毁败的屋企群中。
斜眼去看四周,我很难将之与办公室联系起来,楼廊的两侧密布着各种破屋,有些大门紧闭有些门板歪倒在地,冲里头的家具摆放,更像是供人歇息的客房,床榻书桌井然有序,只是都很陈旧,积灰太深,活像张素色黑白照。迪姐在楼廊尽头往某扇破门内一窜便不见了踪影,我们快步赶上,仅仅只是间隔不到数秒,她便消失在了密室之中。
“墙头有洞。”另一名好事者目光炯炯,忽然指着头顶上方的黑暗尽头说道。
这个窟窿与其叫洞,不如叫做豁口更确切些,那是地震导致的墙体开裂,架高在天花板一侧,显得十分逼仄狭窄,若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然而它距地约两米,四周也不见可攀爬的桌椅,在短短数秒内想要将身挤入,实在是难以登天。这只公羊说完,走到墙下掬起一捧白灰给魂镰看,整间屋子除窟窿外严丝合缝,她要想往他处去,唯有此地。
侦探也不言语,打裤袋抓起一把细碎粉末,照头扑去,当飞灰飘散,果然如此人所说,现出个微红的手掌印。不过它出现的位置,着实叫人瞠目,这说明迪姐没有借助任何工具,将身一跃直接钻将进去的,这种身手恐怕只在偷鸡摸狗的獍行之上,而不居其下。我等纷纷效仿,皆做不到身轻如燕,不得已叠起罗汉。然而墙体豁口太窄,只够我、魂镰和老戴这种瘦小体格之人通过,其他五人不得不停在陋室之中。尤比西奥让他们别闲着,都往四处走走,但需切记结伴而行,并且要保持在视线之内,以防被Dixie暗中拖走。
而当真正踏到地面,满目漆黑,不打手电根本找不到北,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苦味。魂镰示意可以解下脚踝上的手电,当惨白光柱照出去,我等三人正置身在一间无窗无门的真正密室之中,天晓得那些办公桌椅还有床榻,究竟是怎么搬进来的。
“原先的门在那。”侦探手指墙角一处,是片与周围苹果绿墙体区别较大的涂粉,证明曾有个正常出入口被重新填充,可见这个鬼地方已尘封了许多年。除此之外,再也寻不到任何可活动的暗道,总之迪姐爬入进来,无端消失在空气之中。
“可这样人分隔两头,万一出了意外,彼此都顾不到,这却如何是好?”我在橱柜床腿底下乱翻,企图找寻重物,想要砸破这堵封墙。老戴让我闪到一旁,翻出个红匣来,启开后是一组火柴盒大小的乳白软物。尤比西奥探头扫了一眼,问那是什么。侦探并不细说,只是让我们后退再后退,藏到皮沙发背后,然后将它们沿着涂粉贴在墙上,摆弄着电线,打了几个侧滚翻到我们身旁,在机匣上一拧,伏下脑袋。
只见得眼前噼啪作响,声音不大却异常刺目,余光散瞳中火花一片,不久鼻息间便传来阵阵焦味。当抬起头,那堵墙已被烧穿个大洞,露出内里的板材和石棉絮。谁能想到这家伙竟随身带着类似TNT那样的塑性炸药,自称是可以控制烈度和份量,不至于造成太大波荡。
“没办法,我的大部分家当都背在帕克身上,没它们我要怎么干活?也是不得不为之。”侦探撑了个懒腰,故作风轻云淡地笑笑,朝我踢了一脚道:“开工了,丫别趁机躲懒。”
这两个岁数相当的老家伙,此番追踪百多十英里,名义上说是为拯救别人三十多岁的妇女,想搞清何人背地搞鬼,实际是特地赌气斗法,比比谁的手段更高一筹。屋外众人听闻嘈杂,便纷至沓来,尤比西奥盘腿往屋中央一坐,分派手下在各处翻抽屉,合上了双目。
这间密室,俨然就是个客户档案资料库,摆放着各类文件。我不愿参杂人堆碍手碍脚,便独自去看高悬的旧照。满墙是各种中古时期的人物,既有单人的也有集体的,还有一帧犹如毕业照般密密麻麻的人梯站在银行前的大合影,有个日期是1867年。
就这么看着看着,我被底下一列照片所吸引,不由嘴里啧啧有声。范胖闻听端着手电上前,挤在边上细观。时隔不久他也瞧出端倪,便将侦探唤来,引指让他去看。
照片拍摄的都是同一片空地,从背后山脊可辨析清楚。头一张是个简陋的教堂,山岗上是密密麻麻的坟茔;而第二张这些垃圾被铲平,出现了一栋大板楼,外墙像被火烤过,黝黑一片;而到了第三张也是最后一张,这栋破楼又被拆了,再度变为光秃秃的山岗。
“这算什么意思呢?时代变迁?抑或是行为艺术?”死胖子抚着肥头喃喃自语。
老戴抓起这些镜框,捣碎玻璃从中取出照片,将它们摆上案头。然后从怀中掏出夜灯笼,让我由背后打光,戴起老花镜查看起来。就这样摆弄了一阵,他忽然说:“果然有玄妙。”
“什么意思?”几名好事者听他沉吟,不由围拢过来问:“难道是用了特殊墨水了吧?”
“你们自己看看吧。”侦探将眼镜提来,要我们分别戴上详端。这付眼镜从外观看很普通,珐琅质镜架和两块镜片。但将它侧过来看,镜片表面就像被切割的钻石,满是大小不一的切面,似乎是通过光线折射能窥透许多隐藏细节。好事者见我抓在手中只是一味研究,便夺了过去戴起,很快便叫了起来:“有字,底下用密文烙下数字,那是年代。”
三张照片的时间分别为1900年,1933年和1966年,果然是同一处地方不同时期的摄影。然而我等到此不是为了翻阅他人隐私,而是为搞清Dixie窜入密室后又去了哪里。因此照片以及部分文件资料让帕科收入背囊,以待往后有时间再来研究。
”好了,别再计较这些没用的,现如今是来不及找毡毯围起来了,我只得入定堕魂出窍,设法抓几只游荡附近的素魂问个明白。“尤比西奥让众人保持绝对安静,掏出盏牛油尸灯点燃,然后指示我们蹲坐墙角,说:“切记不要发声,这是个被诅咒之地,不同于以往的审尸,因此你们可能会瞧见妖魂们的实体,哪怕害怕也给我憋住。倘若冲撞了它们,我就被拖走回不来了。如果再没有想说的,那我要开始了。”
坐在身后的范胖两只青色眸子在黑暗中眨巴着,他正津津有味地等待,我朝他扫了一眼,惊出浑身冷汗。魂镰恐怕忘了,这个死胖子是个人臼,倘若周遭漫游着素魂,岂不是又该大鸣大放了?且慢两字还未喊出口,尤比西奥早已闭上双目,面前的牛油尸灯就像被谁挑了一下,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倒映在墙头的黑色身影,渐渐变得巨大。
边上的好事者见我呼之欲出,忙一把擒下,对我摇摇头示意照做,然后抬头看了眼破墙上的人影,也开始入定。极远处传来一阵阵似有似无的链子拖地声,越过那空荡荡的厅堂,又走入楼廊,逐渐向着密室过来。四下泠泠作响,刮起好几个小龙卷,席卷满屋散落的废纸上了天,又纷纷落下。小屋的光芒仿佛都被那盏尸灯所吸走,四周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有种感觉,屋子变得越发清冷,似乎无端多出了好几个人影来。身边像风划过树梢般响起呢喃,如涟漪在耳道中扩散开去。墙头上猛然又升起几条黑影,似乎与我正并排贴着,令人毛骨悚然。我只得紧闭双眼,放空头脑,什么都不去听不去想。
我感觉有人在对我脖颈吹气,又有指甲划过发梢,满身臭汗就像爬了几百只蚂蚁般难受,经不住好奇侧目望去,便见得起先爬入的陋室门前,站满了一群群雾气般的暗红影子。它们形态各异,有的抱着自己的脑袋,有的缺胳臂少腿,还有的似乎被装在尸袋里。其情其景,仿若置身鬼蜮。这些东西似乎注意到有人正在看它们,便开始徐徐向我过来。
我眼珠一翻几近晕倒,就听得耳旁掠过一声锐音,瞬间从昏沉中清醒回来。再去看时,见魂镰自肩膀到左脸,喷出片殷红薄雾,矮男人睁着吃惊的大眼,已是轰然倒下!在他触及地面之时,黑暗中有一片粉末般的血珠快速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