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个人的心底都无比笃信,有了他的亲自引领,这场战役必将走向胜利。
这位长得温文尔雅像个书生模样的大贤良师本事可大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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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扶沟城。
城内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楼,楼高达七层有余,是用约莫五指厚的大青砖堆砌而成,结构厚重宏大,但由于靠近颍水的关系,使得下面几层楼多少有些潮湿。
“古人智慧恐怖如斯。”刘修一身戎装手执佩剑走在空旷的转廊里,感慨着古代匠人的奇手,蜿蜒开来的走道并没有通风口,唯有每一层楼的房间才设有窗口,阳光偶尔可以透进走道里,增添几分光亮。
皇甫嵩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率大军经过新汲过颍水抵达西华,一路由刘修率领本部人马经扶沟过襄邑,最终于西华县汇合。
由于张梁将大军都撤回到了颍河对岸,扶沟县并没有留下多少兵马,几乎不用吹飞之力就给文聘拿下了。
刘修边走边想着刘表回寄给自己的书信内容,不知不觉就已走到了五楼。待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到了,他推开那扇漆成灰黑刻有雕花的木门,发现里面一身青衣的郭嘉与张合几人都已坐着饮起了酒水。
他不禁一愣,随即笑道:“你们倒是来得早嘛。”
郭嘉挑了挑眉毛,单手托腮冲他笑了笑,“是都尉大人太忙,来得太晚了些吧?”
刘修抬眼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略有些尴尬。
张合唤来小二,点了几个当地小菜,不多时菜肴就做好端了上来。席间,刘修将父亲刘表回信上的意思大致给郭嘉讲了一遍。
郭嘉搁下酒碗,用小手指捋了捋耳边的头发,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嘉料应是被人途中截取扣留了罢了。”
刘修点了点头,“修亦是这般想的。只是不知是何人将折子给扣了下来,又意欲何为?”
“弄不弄清是何人所为,倒也不是那么重要。”郭嘉不以为然地说道,“只是咱们这位车骑将军怕是做不太久了。”
“此时正是破张梁大军的大好时机,朝廷那边难道还想似儿戏一般来个临阵换将?”刘修皱了皱眉,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做的,前车之鉴卢植不就是吗?”郭嘉拾起一块青菜放入口中,咀嚼完后,目光一凛,轻声说道。
“这些混蛋!朝廷如此危难之际竟然还敢只顾利益私情,想往皇甫嵩这样一心为大汉的忠臣身上泼脏水。”刘修愤然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几道菜盘子都颤了颤,险些将里面的菜给弄洒了。
张合看了眼桌子上歪七竖八的菜肴,有些心疼地一把按住刘修的手,在一旁宽慰道:“主公勿恼,朝廷还未发出文书,就还有转圜之地。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依计行事,做好我们分内之事为宜。”
刘修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缓缓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他趁郭嘉饮酒之时,好不容易抓到一个间隙,按捺住他举起酒碗的手,问道:“张梁虽然大军设防在西华一线,但襄邑之地必然也留有重兵,我军要破襄邑,必过颍水,但军中大多数人都不谙水性,奉孝可有计策教我?”
“呃……季绪你能否先行放开,让嘉饮了这碗美酒再说?”郭嘉有些嘴馋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酒水,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见刘修半晌不曾放手,他有些心烦地抬眼朝他看去,刘修一副极其委屈地可怜模样直勾勾与他对视。
郭嘉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赶忙将酒碗放下抽出了自己的手,用另一只手从桌上飞快地抓起一块羊肉放入嘴里,压压惊。
“便是大军习得水性,如此规模地渡河,张梁再笨,只怕也会于河道半路截之。不过嘛,嘉却知道另一条路,季绪可由此出其不意地直接杀入襄邑。”郭嘉撇撇嘴,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像极了一只狡猾的狐狸。
“哦?愿闻其详。”刘修听得眼睛一亮,把两只手拢到了袖子里,一脸期待地看向郭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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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华县,一处宽大的清静宅院。
被众人捧为三人之中最是能征善战的“人公将军”张梁此时却满怀愧疚脸色看着坐在上方的那道孱弱身影。
他们三兄弟经过长达十余年的努力,好不容易使得创立的太平道发展成为遍布青、徐、幽、荆、扬、兖、冀、豫八个州,连结郡国,道徒达几十万的道教组织,治病救人,以善道教化天下。
他们想要行大顺之道,推翻腐朽不堪的朝廷,重新建立一个新的政权,以教救世赈民,实现天下太平。彼时的新朝,生活每日美好且可盼充满希望,君王将相之间,没有所谓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上下一派欣欣向荣,百姓呢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民与官之间亦是和谐相处,互为助力,一心朝更好的方向努力蹦跶。
在那里,人即便犯了错,不分阶级,只要虔心焚香跪拜悔过,便都能取得众人的原谅。
起事之初的顺利让兄弟三人看到了切切实实的希望就在眼前,只要努力攻取颍川郡,占据下那座京师雄城,所有的一切都将如太平道所述的那样。
然而,颍川长社一场突然而至的西南风将一场重大的失败吹向了他们,这一次上天似乎并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
随之而来的,则是接二连三的兵败,最后不得不退到颍河以北,据西华而守。
眼看诸多努力在自己的愚蠢决策之下一步步化为流水,还连累得大哥不顾病情亲自赶赴这边,张梁的内心就如同刀割一般。
“对不起,大哥,我有负你所托。”张梁红着眼睛拱手朝前方那道身影沉声说道。
手握九节杖的张角朝他摆了摆手,他知道这位弟弟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怨不得他的。
他用手握成拳头捂住嘴唇咳嗽了几声之后,微笑着断断续续地朝自己的弟弟张梁柔声说道:“没事的三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作大哥,只怕做得亦比你好不了多少,谁能料到那时候会有西南风吹来呢,他们既然能得上天之助,打不赢是挺正常的啊。”
“大汉虽然如今糜烂,但终究有着四百余年的基业在,原先我太平道占得人多势众之利,连破数城,在于朝廷反应不及,如今朝廷派遣皇甫嵩、王允这样有勇有谋略之将,我太平道虽然人才也不少,但都是些孔武有力的莽汉武夫,终是咳咳——,终是欠缺了那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人才,再想向前一步已是艰难至极。”
“然而,每一件伟大的事情注定必然是要经历过无数磨难,历经无数挫折,最终方能得见光明,抵达成功的彼岸。所以,眼下虽然形势有些糟糕,但未必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以前最开始那么灰暗的日子都挺过来了,没道理在这里停下脚步。皇甫嵩他们虽然有那运筹帷幄的人才相助,装备也比我们精良许多,但我们好歹占得了人数上的优势,而且目前我们是属于那以逸待劳的一方,他们呢,千里跋涉,已是疲惫之师。既然他们如此穷追不舍,想要一鼓作气吃下我们,那么我们也不要怯战。人一旦选择了让步,便不得不一直让步,而敌人呢,他们便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吧?咳咳——目前我太平道主要缺失的就是士气,你大哥我目前的身子骨还撑得住,有我在此处帮你稳住军心,你只管好好做你的事情就是。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争取在西华好好给他们送一场大败,挽回之前的颓势。只要我们在西华胜利了,我相信各地的信徒们都会得到极大鼓舞,奋力拼杀,届时攻城略地必然也不在话下,你说对吧?”
张梁泪流满面,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沉声道:“小弟懂得,大哥只管在此处安心养病,一切交给小弟去做就是!”
“快起来吧,大哥相信你定然能够如以前那般将大哥交代给你的事情做好。”他做了个虚扶的手势,微笑道。
张梁起身后,抬眼望向自己的大哥,欲言又止。张角似是看懂了他的内心,淡淡道:“放心,北面有你二哥坐镇,又有裴元绍、周仓、杜远一众得力部将在一旁辅佐,稳住局势不难。”
张梁抱拳道:“既如此,小弟便放心了。大哥保重身子,小弟先退下了,晚上再过来陪大哥用饭。”
张角轻轻点了点头。待张梁远去后,张角缓缓伸出那只捂住嘴巴的手,手掌之上尽是鲜红的血水。
他的眉头不由皱成一团,怔怔盯着手心里的血水,半晌之后突然“呵呵”轻声笑了起来,笑声逐渐转大,到得最后整座后院里都回荡着张角放肆的大笑声。
“张角啊张角,枉你自诩大贤良师,以符水疗病救人无数,怎么独独轮到你自己身上的病,却无能为力,救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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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清晨,颍河对岸,一支人人身穿蓝衣黑甲约莫三千余人的兵马自扶沟城东出,沿着颍河水畔的官道马不停蹄地一路径直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