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样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倒是父亲,你该多关心关心。”
见兄长拿筷子指了指那碟豆角炒肉,袁成复夹起点豆角搁在他汤里一涮,给他加点滋味,“今年这牡丹咋样,中看不?”
“你悉心侍弄的,自然好看,后厨不时摘些做花糕,再掺些山楂、核桃,好吃得很。”袁成林不自觉便被他带走了话头,就像从前一样拿筷尾敲他手背,“好好听我说话。你这婚事打算怎么办,陛下那里恐怕是没了转圜余地。”
“正好,我遇见了一个不错的姑娘。”
“仲夏你……也罢,也罢,到时你自己跟父皇说吧。”
二人皆不再言语。桌上饭菜都是精致的小份,袁成复慢条斯理都给吃了个净,其间又不时夹点菜给兄长,最后心满意足呷了清茶漱口,才问到正题,“这亲若必要结,何必再等到今日。几日前我在老君山偶遇嫂嫂的弟弟去求仕途,今日又有江枫统领同下属传信也不避我,爹的病到底有多重?”
这些天袁成林已预想过多次五弟知晓皇命的情形,哪想过父亲会故意将此事推给自己。承受旨意已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若非想着还要开解五弟,他直想一睡不起,从这烦扰之中解脱。再要他告知这把二人心意皆违背的旨意,他怎么开得了口!
崇德宫后院有间偏殿专为几个弟弟所留,袁成复在此歇息得最多。屋里四季都摆着盆鲜花,现下自然是牡丹。袁成复躺着,睡着了一瞬,忽地又睁开眼,愣愣瞧着透过雕花木窗投射地板的阳光,试图再次入睡,不成,便翻身下床去问个清楚。
中午王芷陪着袁平裕休息,袁成林独自歇在书房软榻上,房外宫人靠墙坐着,也是打盹。袁成林手边掉了卷奏折,闭着眼像是睡了,却眉头紧皱,嘴唇不见血色,胸前衣襟也有抓痕。
“大哥?”袁成复晃了晃人,不见回应,一试脉搏,急声喝道:“传太医!”
檐角的麻雀被匆忙跑出的人惊飞,灰犬从窝里出来,瞧了几眼,张嘴打了个哈欠,又蜷缩在了树荫下。
袁平裕怕得直抹泪,打他记事,父亲便时常生病,可从未有过晕厥的症状,前些日子零零碎碎听得父亲咯血,小孩儿不免会多想。
“娘,娘!爹不会有事吧?我不想去上课了。”“平裕你安心去读书,这儿有我和你小叔,你爹不会有事儿。”“不,我要看着爹爹!”
袁成复也没想到大哥会病得如此之重,彼时太医未到,他寻脉浅细几不可察,便试图渡一丝真气入体护其心脉,哪知探得瘀滞异常,就不敢妄动。
大哥心里都存了什么?见王芷并无底气地安抚哭闹的袁平裕,他好像抓住了一点表象。
“平裕,去上课。”袁平裕被他沉声一斥止了哭,“先生若问你为何迟到,就说睡误了时。”
说话功夫,由太医施针急救,袁成林已悠悠转醒。遣走无关人等,太医写下药方,仍是说太子病在内心,嘱咐少思多说。
太子此次病情要比上次惊险,皇帝并未摆驾看望,但听吴王从封地回了宫,恰逢晚间餐时,皇帝心情愉悦,留了吴王在身边用膳。
夜深人静,室内烛火只点了几只,袁成林睡醒了,脑海难得一片清明。
见兄长清醒,一直陪在病榻之侧的袁成复打个哈欠,扶起人,一起去东厕更衣。再回来,宫人已遵太子之命在榻上摆好矮桌,放了壶温酒。
碰了杯,无言半晌,最后开口的还是袁成复,“大哥还是不愿说。”
“我……”袁成林发了一个音又顿住,一声长叹。
“你总是这样,顾虑太多。你宅心仁厚,想照顾到每个人,那可能吗?你替陛下做了多少,他只会嫌你性子软。几个兄弟呢,二哥尚且知道安分守己,四哥心里恐怕只有理所当然。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从我下山回来,五年了,你可肯跟我多说一句?你愿意就这样憋屈死,我可是不愿意!”
“仲夏,要不怎么我是老大呢?”一句话便把袁成复噎得火灭,袁成林又抿了口酒,“是啊,我不该就这么死了……父亲他也是这么想的。他要另立太子,选了你。”
就这么猝然说出了口。袁成复没说话,酒水木然地被吸进口腔,品不出味儿,忽又连饮两杯,手中瓷杯猝然碎裂,喉中辣意全被手心刺痛遮掩。
“当真?”“当真。”“……当真?”“有丞相作证。”
又是良久沉默,这壶酒袁成林只喝了一杯,剩下都进了袁成复的胃。
“哥,这么多年,你能放手?”
“君命难违啊……何况我也确实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袁成林惨淡一笑。
“不,我是问,你自己,愿不愿意放手。”
袁成林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幺弟也会有这种逼人的气势,他从小到大都是见人便笑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你总嫌我憋闷,这话那今日就借酒都说了罢……九五之尊的位子谁不想坐,何况我像平裕这么大,你们最大的六七岁,你更是刚出生,正是玩儿的时候,太学教学的博士已是在教我以身作则、谨言慎行。所以我十六岁受封太子,哪能不高兴,好像爬山到了顶,终于可以坐下尽情欣赏。但还有你们,你们渐渐成长,各有风采,我又发现自己还没站在最高处,不争也得争。
“而你,你那时下山回宫,背着把木剑,一袭白衫,神采奕奕又有点傲气的样子可真是让我羡慕喜欢极了。奈何呢,在宫里,你也不得不圆滑听话。
“我向来洁身自好,与你嫂嫂也算相敬如宾,她如此温婉体贴,我还是止不住愁。岳父那时不过是礼部的员外郎,现在也迁至尚书了。一个太子,好像已经能做很多,但终归是臣子罢了。多少人盯着,容不得差错,只有慢慢熬,我又不可能篡权……身子好的时候,我也没感觉,一旦病了,就开始想何时是个头,是我登上那宝座?是平裕成人?还是只有我死了。我就懂了母亲为何年纪轻轻便要礼佛,心中不安,聊以自慰尔。”
袁成林擦了擦眼眶,长吁一口气,“忽然尘埃落定,是五弟,我该放心了。”
“好,我知道了。”
仿佛所有的不甘与无奈都被这轻飘飘又无比坚实的一句话带走了。
袁成林拿着酒壶,挥开搀扶的宫人,披着长衫独自坐在宫门前的台阶上,看弟弟也不提一盏灯,只握着那坠了玉的扇,一人朝大内深处的养心殿走去。
微风推着丝丝缕缕的云把月亮半遮半掩,阶前人影时隐时现,不知黑夜辛苦劳作的蚂蚁行迹之前多了只手指,蚂蚁一时停顿随即绕道而行,上空一声低低嗤笑。